風清夜, 橫塘月滿,水淨見移星。
練靄鱗雲旋移,聲不斷、檐響風鈴。
凌霄依靠着硃紅的亭柱, 獨坐在‘翠煙亭’, 望着湖對面的遠山出神:初秋的夜風裡盤桓着水香, 繁星滿目, 華美如錦障。
凌霄忍不住閉上眼, 感受到夜風如水般微涼,一時間分不清自己身在何處,恍若一場夢, 將自己送回了‘落星湖’:
那夜,湖面秋螢飛舞, 壎聲滄桑宏大, 曲調悽惻婉轉;那夜, 湖上是漠漠的輕陰,溼煙蓋住了黑夜, 秋風在月色中沉靜;那夜,同舟男子的目光猶如荇草一般,那麼細,那麼軟,那麼溫存, 將自己密密纏繞。
凌霄驀然睜開眼睛朝四周望去, 那一絲牽掛, 在睜眼的一瞬, 化作嘆息。
凌霄忽然聽到極輕微的腳步聲, 正要躍身而起,之之在身後低聲喚她:“小姐, 是你嗎?”
凌霄狐疑的回頭:“是我,怎麼了?”
模糊裡望見她肩頭蹲着的那隻渾身塗炭般烏黑的大鳥,不禁瞪大了眼睛:“波魯克斯!”
之之忙比了一個噤聲的動作,將一張字條遞給凌霄。
“今夜子時,橫塘路。”
寥寥數字,字字如錐,讓凌霄從指尖到腳底一寸寸冰涼,又一點點燃燒,半晌,腦子裡才轟然炸開一個念頭:修斯,他竟然來了!
之之肩頭的大鳥忽然振翅高飛,尤落下一根黑色的羽毛,像極了修斯一貫的作風:決定了的事情,即使明知一廂情願,也不給你回絕的餘地。
凌霄胸中有千萬個問題要問,忽然瞥見灌木叢中的一星燈火向這邊移來,凌霄迅速將手中的紙條揉成團丟入湖水中,清清嗓音問道:“什麼人?”
一個女婢冒出頭來:“小姐,少爺回來了,受了傷。”
凌霄跟之之對望一眼,兩人眼中皆是詫異,不再多問便跟着女婢往外走去。
*
之之在門口止了步,只剩凌霄一人走了進去。
凌霄望着垂在簾幕外的一角黑衣,心中涌起不詳的預感,急切的撩開簾子:夏汐風緊閉着雙眼,脣色蒼白,以一種並不舒展的姿勢橫臥在牀上,黑色短靴上沾着泥,袍邊滿是打鬥的痕跡。
凌霄以爲他睡去了,便大着膽子俯身瞧他:幾日不見,竟然清減了許多,即使一臉倦容,但五官依舊俊秀如畫,精緻得讓人詫異。
夏汐風忽然睜開眼睛,明朗沉黑的眸子裡滲着迤邐秋光。
凌霄被他盯地一陣心慌,忙撇過臉去,不自然的問道:“聽說你受了傷?嚴重嗎?”
夏汐風忽然握住她的手,強迫她的掌心覆蓋在自己胸口,凌霄赫然發現隔着薄薄的黑衫裡面纏着厚厚的繃帶,抽回手,溼潤的外衣染紅了手心:“怎麼了?”以他的身手,要傷他如此絕非易事。
夏汐風搖搖頭,將身體往牀內挪一挪,騰出一片空地,修長的食指輕叩着牀鋪:“陪我一夜好不好?”
凌霄猶豫的站在牀邊。
門開了,之之託着一碗濃汁走了進來:“公子,喝藥了。”
凌霄退後半步,與之之眼神交錯的一剎,心中兩相猶豫,不知是去是留。
夏汐風單手執碗,將藥一口灌下,脣邊沾着烏紅的湯汁,猶如干涸的血跡,襯得他失血的容顏,剔透如玉,讓人赫然心驚。
他明亮的眸子固執的糾纏着凌霄,眉宇間綿密的憂愁,讓凌霄忍不住想對他和盤托出心中潛藏的秘密。凌霄搖着頭退後,彷彿隔得遠一點就能避開他眼中無聲的質問。
夏汐風眸光一閃,恍如燭火遇到一陣強風,忽然躥亮一下後化作一縷青煙熄滅,他神色黯淡道:“夜裡風大,不要四處亂走。”便躺回牀上不再吭聲。
絲光色的簾幔合攏,只餘下垂在牀邊的那一角黑色袍邊。
凌霄愣愣的望着染有塵囂的袍角出神,正不知進退,之之忽然輕拉了她一下。凌霄輕咬下脣,一扭頭,跟着之之走了出去。
到無人處,之之才低聲問道:“小姐,您真的要赴約嗎?”
凌霄舉頭望着天上的明月如霜,沒料到誤打誤撞進入夏府已經大半年,聽容德說來,圖坦軍隊駐紮在偏關不似有南下的意向,似乎在等待時機,那麼,修斯又怎會出現在帝丘?難道專爲她而來?不過,既然波魯克斯來了,就不會有假。
不論如何,既然修斯如約而至,她怎麼也得去見他一面:“快走吧,再等就要誤了時間了。”
之之輕‘哦’一聲,跟在凌霄身後往外走去。
*
空寂的街道顯出江河日下的蕭條景緻,兩個侍童打扮的清秀少年沒有掌燈,就着月光步履匆匆,夜風颳出他們纖薄的身形,他們不時停下腳步四處張望,似乎對帝丘四橫八縱的街道並不熟悉。
這一路異常平靜,連巡夜的士兵都沒遇上,凌霄不禁心生疑惑,喘着粗氣看着空蕩蕩的橫塘路,不禁失落:“難道我們錯過時間了?”
之之看着天色搖頭:“不會。殿下既然來了,以他的心性,不見到您是不會回頭的。”
凌霄不禁莞爾,被她這麼一說,腦海裡涌起許多過往的片段來,心中對此次會面充滿了嚮往,恨不得快點見到他。
兩人躲在一棵旱柳下又等了一陣,之之開始犯困,打着呵欠:“小姐,見到殿下,您還會回夏府去麼?”
確實把凌霄問倒了:“不知道。”又將問題推回:“你想留下,還是跟修斯離開?”
之之誠惶誠恐:“小姐去哪,奴婢就去哪。”
凌霄忍不住像姐妹一般攬住她的肩膀:“你我是患難之交,當以姐妹之禮相待,用不着分得那麼清楚,也不必以奴婢相稱。”
兩人又望穿秋水的等了一會,之之呵欠連天:“殿下不會被什麼事耽擱了吧?怎麼還不來呢?再等下去,天都快亮了。”
凌霄心中也變得不確切起來。
街角處轉出一個身影,之之看了一眼,滿臉驚慌:“不好,是容德!”
凌霄驚出一身冷汗,拉着之之躲到一戶人家的廊下。
容德飄然而至,一改平日嘻哈的性格,正色道:“兩位姐姐出來吧,你們等的人不會來了。”
凌霄還想僞裝,但看容德冷峻的神色,心中頓時透涼:“他怎麼了?”
“夏公子與他拼個了兩敗俱傷,他被我們捉住了。”
凌霄心中那一點點預感被證實,忽然不再慌張:“他在哪?”
“地牢。”
凌霄從暗處走出,秀眉裡透着寒霜,腰背繃直:“帶我去見他。”
容德無聲輕笑,第一次,凌霄覺得此人笑得如此之冷,充斥着血腥味:“你爲何不把我也抓了,我跟他有密謀,我在這是爲了等他!”
容德充耳不聞,拗住凌霄的雙手將她往背上一扛:“沈小姐不要胡言亂語惹禍上身了。”轉眼望着之之,恍若陌生人一般語氣生硬:“就當今晚做了個夢,夢醒了,就忘了。”
凌霄就像漁翁簍子裡的蝦,胡亂掙扎着,口中嚷着:“放開我,我不要回去!”全身血液倒流入腦,漲得滿臉緋紅,猶如醉酒一般顯出一種魅惑的緋色。
容德手掌輕揚,凌霄立即安靜的俯臥在他肩頭。
*
凌霄手腳抽動,拼盡全力大喊:“修斯!”
黑霧濛濛,一身血色的修斯倚着長劍佇立在霧的盡頭,凌霄仍不放棄,拼盡全力追過去,終於一點點靠近,眼看着就要跑到他身邊,伸手一拽,他身上的血色長衫飄然而落,露出一副森白的枯骨,凌霄哭着大喊:“修斯!修斯!”
忽然,一雙手製住她就要彈離牀面的身軀,沙啞的嗓音驅散黑霧:“凌霄,醒醒!”
凌霄淚眼朦朧的睜開眼睛,他的目光,恍如疏林中透射的斜陽:溫暖、無奈、悽美;又如黃昏初現的冷月:寒涼、悲慼、疏遠。
夏汐風手中捏着一塊絲巾,仔仔細細揩去她額角沁出的汗水,再將絲巾仔仔細細疊好,塞入凌霄手中,語聲低沉:“還給你。”
凌霄不解的展開絲巾:月牙白的絹紗上有一塊杏仁大小的褐色血跡,凌霄驚恐的瞪大眼睛,不可置信的望着夏汐風。
夏汐風蒼白的脣邊展開一個抱歉的微笑:“我說過了,洗不掉的。”
凌霄呆呆的凝視他,半晌纔回過神來:“夏汐風……夏……蒼朮?”
夏汐風點點頭。
凌霄抿緊嘴脣,終是沒忍住:“你到底是什麼人?”這一切,就像一個詛咒,使勁渾身解數都沒能逃脫。
夏汐風脣邊的笑意漸漸淡去,就像墨汁入水,清水漸濁,深淺沉浮:“你呢?你到底是什麼人?你從何而來,爲何而去?”
凌霄擰緊眉頭:“我要見修斯。”
夏汐風自嘲一般笑起來:“你在橫塘路等他的時候,他便被安插在圖坦皇宮中的內應接走了。”
凌霄語聲漸漸高起來,透着怒火:“所以你派容德將我劫回來!你明知道他只要還有一口氣就會去找我,你卻故意讓我們倆錯過!如果修斯不被救出去,你是不是打算讓我等到天亮,讓我自動放棄,讓我以爲他失約,讓我從此安心待在你身邊?你這個人,竟然如此陰冷!”
夏汐風神色漸冷,芙蓉落盡天涵水,日暮滄波起:
“你心裡想的、唸的不是拉繆麼?我就連一個修斯都不如?你知不知道他們圖坦軍隊所到之處皆成焦土,只餘下血和泥,他們簡直就是修羅,死一萬次都不足惜,這樣的人,你還見麼?那些血流成河的事實,你看不到麼?你是瞎了還是聾了?你,到底還有沒有良心?”
凌霄被他沉緩有力的語氣逼得無處可退,而修斯明朗、堅定、蓬勃生春的笑容歷歷在目。
凌霄茫然的望着帳頂繡着的鸞鳥:“你們都放過我吧……”語氣裡盡是哀求,孰對孰錯對凌霄而言,真的沒有意義。
夏汐風僵在牀邊,凌霄擡手覆蓋着眼簾:“你說過若我想走,就讓我離開的話,現在還算不算數?”
夏汐風的眼神蕭殺,凌霄故意避而不見,繼續說道:“如果你還算君子,就應該懂得言必信,行必果。”
夏汐風的語氣猶如落水的鐵器,漸漸沉了下去,鋒芒不再:“這方絹紗我還給你,就當那日的誓言已經踐約,眼下正逢亂世,你孤身一人只怕出不了帝丘就會有性命之憂,不如等我一月,我送你回家。”
“你能找到我的家?”
“我已經派人去查了,並非無跡可尋,但只有五成把握可以找到。”
“那好,我給你一個月的時間。”
*
第二日,趕早進城的菜農被高懸在城門的幾顆滴血的人頭嚇得魂飛魄散,一瞬間,原本人心惶惶的帝丘越發慌亂,城中盛傳:圖坦將軍潛入城中大開殺戒又安然無恙潛出城。空寂多時的圖坦街頭終於熱鬧起來,但凡可逃之處的民衆皆急着往城外趕。
曾經的花天錦地、華燈璀璨、車水馬龍,如今化作一片紅衰翠減、西風殘照的頹敗景緻。
夏府中的僕人走的走,逃的逃,剩下來幾個無家可歸的女婢也被夏汐風施以錢財打發走了,剩下的不過幾個做粗活的下人,他們身無長物,也不懼生死,除了留在夏府,別無容身之所。
之之被外遣跟容德採購每日飲食所需,偌大的府中只餘下凌霄遊手好閒,整日無所事事,照料身負重傷的夏汐風的任務自然落在了她身上。
凌霄捧着騰着熱氣的藥碗站在門外踟躕不前,屋內的夏汐風半臥在榻上,手中拿着一卷古書,餘光靜靜的掃向紙窗上映着的那個纖細的身影,她不推門而入,他也不輕聲喚她,兩人在靜謐裡相持。
院內栽着一棵百年古槐,凋敝的樹葉猶如鍍了一層金,秋風一過,枯葉飄飛宛若蝴蝶,樹上藏着的秋蟬應着風聲一氣亂嚷,流音繞叢藿,餘響徹高軒,襯得整個院落越發寂寥,孤身一人聽來,只覺得悲慼至極。
凌霄低頭望着熱氣漸漸散去的藥碗,終於下定決心擡手敲門,誰知道兩扇門扉自動打開,一身雪白長袍的夏汐風佇立的門口:劍眉衝星,眸如墨玉,挺秀的鼻翼沁出一層薄薄的汗,浮出一層淡淡的金色,失血的脣瓣染上霞光,讓人遙想到三月山光翠欲流,容顏豔麗如斯,雋秀如畫,映着秋陽杲杲,惹得樹上寒蟬越發叫得聲嘶力竭。
他未語先笑,眸中春色一瀉千里,原本蕭颯的秋景轉目間化作百卉千葩。
夏汐風拉着凌霄便往外走。
凌霄手中託着的藥盞灑出一片烏汁,凌霄無力的被他拉着大步往前,一面顧此失彼的護住藥盞,口中無奈的連呼:“藥!藥!”
夏汐風揚手端過碗,仰面一口灌下,眉頭微皺,嘆道:“真苦!”連碗帶盤子甩在樹下,步伐更快了。
凌霄走得氣喘吁吁,一時忘記了兩人之間的隔閡,就像兩人關係極好時口無遮攔的問道:“我們去哪?”
夏汐風大步流星,頭也不回答道:“我們去賞菊。”
凌霄瞅着天色不禁懷疑:“天都快黑了。”
夏汐風回頭神秘一笑:“就是要等天黑纔好看。”
凌霄漸漸沉默:夏汐風今日沒有束髮,一頭烏黑的長髮流瀉至腰,隨風揚起幾絲青絲,撫在凌霄面上,撩撥得凌霄心頭愁緒三千;他的手因爲失血過多、體虛陰寒透着微涼,十指修長,猶若柔軟的藤蔓一般纏繞在凌霄手上,那樣柔韌,那樣綿密,讓她喪失了掙脫的勇氣,甚至,想要一頭扎進這鋪天蓋地的網中,不想再逃。
落日餘暉,斜陽向晚,帝丘的街道上一片狼藉,彷彿被敵人的鐵蹄□□過數百次。
夏汐風的臉上也浮上淡淡愁緒,他忽而將凌霄攔腰抱起,縱身一躍跳上了屋檐,這下,便可以無視人間慘象,享受着暝色千里的壯闊景色。
凌霄看着越來越近的皇宮,不禁停下腳步問:“難道我們要去皇宮?”
夏汐風拉着她繼續往前走:“沒錯。”
對面便是宮牆高聳的禁城,夏汐風放開凌霄指着一側耳門:“這兒是運送穢物的側門,看守的人很少,我把他們引開,你就從那裡進去。”
凌霄扯住他的衣袖:“我……”
夏汐風揉揉她的頭頂的髮髻:“別怕。”說罷縱身一躍,白衣勝雪,身輕若燕,矯若飛龍,果然,這招聲東擊西立即讓把守着耳門的士兵聞聲而動。
凌霄躡手躡腳飛快朝耳門跑過去,忽然,一個趕着滿車穢物的大嬸大聲喊道:“有刺客!快來人哪!有刺客!”
凌霄驚得呆在原地,滿臉漲得緋紅,頭頂掠過一個身影,他輕喝一聲:“快跑!”
凌霄拔腿就跑,直到身後再沒有喊聲了才扶着宮牆停住腳,舉目四望,只看到重重疊疊的紅色宮牆,以及頭頂一片璀璨霞光。
夏汐風猶如一片枯葉輕盈的停在凌霄身邊,笑意盈盈的望着凌霄:“怎麼樣?好玩吧?”
凌霄白他一眼,氣喘吁吁:“你……明明有辦法讓我進宮,卻……弄得我虛驚一場!你存心的!”
夏汐風笑意越濃:“還記得那日祭祀,我是怎麼帶你無驚無險的出府的麼?難道,你還想再鑽一次狗洞?”
兩人忽然相視一笑,繼續朝前走去。
凌霄忽然聞到一股飯菜香味,不禁嚥着口水問道:“我們不是去賞菊的麼?”
夏汐風將她拉入一處灌木低聲說道:“賞菊也要先填飽肚子呀。”
凌霄愕然,這纔看清門楣上三個鎏金大字:“御膳房”:“我們,要去偷吃?”
夏汐風含笑點頭。
凌霄明知危機重重,但經不住香味的誘惑,陪着夏汐風蹲在灌木中。
宮女魚貫而入,又雙手捧着托盤序列而出,四周終於安靜下來,夏汐風給她比了個手勢,兩人貓着腰偷偷朝大殿摸去。
夏汐風探明屋內情形後比了四根手指,凌霄會意點頭,只等夏汐風引得一羣人往外跑去,便悄悄潛入屋內,不禁爲滿屋子御膳振奮,草草包了幾樣肉食後又藏入灌木中。
須臾,四個宦官罵罵咧咧的往屋內走去,夏汐風悄無聲息的出現在凌霄身後,兩人臉上都露出久違的輕快笑容,大快朵頤後拍拍屁股繼續走路。
凌霄不禁輕聲感慨:“當皇帝真好,這麼大的院子供他一個人住,這麼多美食讓他一個人吃,那麼多美女讓他一個人享用,所有人見到他都必須俯首帖耳,四海之內皆爲他是瞻。”
夏汐風淡淡詢問:“你想過這種日子嗎?”
凌霄不假思索的答道:“當然想呀!誰不想呢?”
夏汐風若有所思的望着她,凌霄只顧四處張望,對雕龍畫棟的皇宮充滿了新鮮感。
夏汐風忽然問道:“既然如此,你爲何還處心積慮要逃出圖坦皇宮呢?”
“因爲不快樂。”
“那你現在快樂嗎?”
“快樂。”
夏汐風無聲笑了。
*
夜幕四垂,夕陽的豔光融入黑暗中,宮中燈火次第亮起,猶如九天銀河落入了凡間。
凌霄顫悠悠的踩在屋脊上,生怕一不小心就要掉下去,琉璃瓦經過晝夜溫差滲出一層水霧,滑溜溜的,凌霄如履薄冰,走得格外艱難,但高處俯瞰的宮中夜色極美,她捨不得下去。
夏汐風伸出手臂:“挽着我。”
凌霄猶豫着,最終還是在呼嘯的風聲中屈服,心中暗暗說道:就像姐弟一樣。雖然明知道這種依賴的感覺不只是親切。
忽然,走出了鱗次櫛比的宮殿,驟然開朗,腳下是一片斜坡,成千上萬朵菊花燦然開在夜色中,冷香如浪撲鼻而來,凌霄驚歎:“真美!”
夏汐風輕嘆一聲,幽幽說道:“這是‘夜光菊’,它們在開花期間吸收光亮,在黑暗中能釋放出金色的光。當年冷香公主偏愛菊花,先帝爲此廣納各地品種,這種‘夜光菊’卻是無情,在冷香死後開得格外繁盛。”
凌霄猶豫了一下問道:“你知道冷香公主腹中的胎兒是誰的麼?”
夏汐風毫無表情的說道:“皇宮中來往的男人不盡是宦官,誰知道是誰的呢?”
夏汐風坐在屋宇上,從袖中掏出排簫,湊在嘴邊隨意的吹了起來:簫聲時而清脆飄逸,時而高亢亮麗,時而婉轉若風,時而輕美甜潤,時而低沉宏大……
凌霄望着夏汐風的側影不禁悵然:他行若流水靜如美玉,他身上有一種平穩的氣息,讓人信賴、仰仗。
凌霄遠遠的望着:夏汐風雙腿交疊,雙手握着排簫,十指靈動,頭頂着寂寞夜色,看天邊墨雲緩緩飄來,遮住了銀白色的月光,黑暗裡萬籟俱寂,唯有他的簫聲追逐着夜光菊的冷香飛翔,難怪古人將‘排簫’又稱爲‘鳳翼’,它的樂音之美,之廣,之變幻萬千,是其他樂器所不能及。
凌霄覺得時間飛逝,滄海桑田,那朵墨雲駕着清風又飄走了,清輝瀉下,滿目銀光,夜復一夜,少年如刀刻般深邃的側影在光陰轉換間屹立千年。
凌霄睜開眼,只看到晨光滿室,灰塵的微粒在光束中肆意飛舞,自己竟然睡了一夜,難道,是夏汐風將自己揹回來的?
凌霄起身,只覺得一夜好覺,精神百倍,推開窗戶,大口呼吸着清晨的爽露。
之之見她面色紅潤,不禁面露喜色:“小姐,您醒了?”
凌霄只覺得心情不由自主的愉悅,笑問:“夏汐風呢?”
之之快言快語:“公子一大早就出府了,晚間才能回來,小姐中午想吃什麼,我現在就出去買。”
凌霄飛快穿好衣服跑出門外,挽着之之的手臂,親親熱熱道:“走,我跟你們一路。”
之之在心中暗笑,昨夜她發現小姐不在屋中,心神不寧的守到大半夜,誰知道夏汐風一頭霧水將她抱了回來,今晨夏汐風神清氣爽的出府,凌霄性情大轉,看來,自己昨夜一定錯過了好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