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說着呢,蘇蓮楓哼着曲兒邁着歡快地小步走了進來。
全院裡人都看他,把他看得有點兒毛。
“嘿,哥兒幾個,怎麼個意思?”他故作輕鬆地問道。
“跪下!”蓮昇突然發作。
師哥猶如師父,大師哥發話論誰也不敢不聽。
蘇蓮楓乖乖地跪下了。
“上哪兒去了?”蓮昇問。
蓮楓溜溜轉着小眼睛:“回……回……”
見蓮昇一瞪眼,立馬改了話茬:“回……回茶館了!”
“知道去茶館了,幹什麼去了!”蓮昇不耐煩地打斷了話頭。
蓮昇的性情穩重、公道,足以讓他當得起大哥這兩個字。平常他在衆師兄弟中的脾氣是最好的,人緣兒也是最好的。他如同親哥哥一樣,關心着戲班裡的每一個人,不分軒輊。可一旦有人犯了錯,論起孰是孰非來,卻又能秉公辦理,絕無偏袒。在所有的學生中,金富仙最看重的也是他,師父覺得他的秉性酷似伶界大王譚鑫培,決事如流,應物如響,不輕言,不二諾,將來必定在老生行當裡有所作爲。
蓮楓打着哈哈狡辯說,喝茶去唄,上茶館能幹啥去……
噹啷一聲,藥碗從廊子裡飛出來,落在當院,砸了個粉碎。蓮昇是真生氣了,四出尋戒方要打。大家趕緊你掐一下,我推一把地催促蓮楓快道歉。
蓮楓嘴裡終於嘟囔了一句:“能幹啥,能幹啥,不就是找小芍藥去了麼……”
“我打你的小芍藥!”
還沒等着蓮楓說完,蓮昇的板子就劈頭蓋臉地打了下來。大夥兒一看不好,急忙上前攔。秀絨上前奪他的板子勸道:“得了得了,罵兩句得了,好好地動什麼手啊!”
蓮楓心裡不服,又不敢躲,肩膀上硬生生地捱了兩下子。師父不在,師哥有責罰之職,這是大師哥的責任,誰都不敢說什麼。但是蘇蓮楓的心裡就是不服,他心想,我雖說不是角兒,但好歹也是個二路老生,論嗓子、論功夫,不一定就不如你,不過就是比你晚進來兩年,沒有機會唱罷了!哪天要是給我唱了大軸,誰更紅還不定呢!即便不論嗓子和功夫,單憑家世這一點,就不知比你強出多少倍去。你不過就是個鐵匠的兒子!是,在戲班,你是比我大,但是論起老祖來,我祖爺爺在宮裡給乾隆爺、慈禧老佛爺唱戲的那會兒,你爺爺還不知道在哪裡打鐵呢!一行有一行的規矩,你有什麼資格罵我,又有什麼資格打我,想唱頭牌,想成角兒?你不行,沒有這個資格!
這些話他此時也只能在心裡想想,可不敢回嘴,更不敢駁斥。論資排輩,慢慢等待機會,這個道理沒有比他這個“梨園世家子弟”還懂得了。
“背師父寫的訓詞,背!”蓮昇命令道。
“交友稍不慎重,狐羣狗黨相迎。漸漸吃喝嫖賭,以至無惡不生。文的嗓音一壞,武的功夫一扔。彼時若呼朋友,一個也不應聲!自己名譽失敗,方覺慚愧難容。若到那般時候,後悔也是不成……”蓮楓背得倒很順溜。
“你知道啊你!”蓮昇冷嘲一句,擡腳就進屋,把蓮楓撂在當院太陽底下。
大家都很同情地在一旁看着,沒人敢上前爲他說話。蓮昇最近脾氣邪得很,沒人願意去討這份閒氣。
秀絨於心不忍,也跟着進了屋,勸蓮昇道:“訓兩句得了,出了氣讓他起來吧,毒日頭底下的,大夥兒練功都不容易……”
蓮昇仍舊氣呼呼地說:“我罰他是爲他好,我拿他出哪門子氣?”又擡眼譏諷秀絨說,“剛認了個乾親,就心疼起人家來了……”
秀絨見他這般無理取鬧,忍不住小聲埋怨:“心情不好就自個兒一旁呆着去,像只馬蜂似的到處蜇人,拿別人撒氣,有病!”
想不到這段發泄的話,徹底激怒了蓮昇,他像一隻發了瘋的野獸對秀絨咆哮道:“我就有病,就是有病,怎麼啦!”他沙啞地吼叫着,嗓音猶如烏鴉的怪叫,再也沒有往日的清亮。一陣涼風灌進他的喉嚨,引起他一陣劇烈咳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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秀絨趕忙倒了一杯溫水遞給他,他把碗一推,走出倒座,一路咳嗽着進了罩棚,踢腿去了。
第二天早上秀絨跟蓮寵在小堆房裡練私功。蓮寵針對秀絨跑圓場兩腿貼不緊的毛病,想出了個主意。讓她將笤帚夾在襠部跑,夾到笤帚不掉下來就算成功。秀絨心裡想着蓮昇,因此注意力就不夠集中,笤帚夾上沒跑半圈就掉了,重來了好幾遍。
蓮寵以爲是她最近練功太狠了,關切地讓她休息一會兒。
秀絨也覺得這麼個練法沒有效果,索性扔了笤帚,兩手抱懷倚着門站着出神。
蓮寵雖然在一旁耗腿,但眼睛卻不老實,老是偷瞄她。
秀絨忽然對蓮寵發問:“你說蓮昇最近是怎麼了?”
蓮寵被問住了,楞了一下不知該怎麼回答,於是順嘴兒說:“人知道他是怎麼了,邪乎。”
“他嗓子到底怎麼了?該不會是真有什麼病了吧?”秀絨問。
“那倒不會,那不是病,他是倒倉了。”蓮寵答道。
“啥叫倒倉?”秀絨問。
“倒倉,就是我們男孩兒的變聲期,在喉結還沒有長出來之前,我們的聲音就會變粗、變啞,這不要緊,過了這段時間就會好的。”蓮寵說。
“是所有人都有,還是就咱唱戲的有?”秀絨好奇地問。
“所有男子都會有的,這是我們長大的標誌嘛。只不過對於一般人來說沒什麼要緊,一段時日就過去了。可對我們唱戲的來說就比較麻煩,比較‘壞事’,可以說是一道‘鬼門關’。因爲在倒倉的這段時間,我們的嗓子不復以前那樣高亮,高音兒上不去,會破音兒,會嘶啞,如果在這段時間不加以保護的話,仍舊‘硬拔高’,很容易造成終身嘶啞,就再也不能唱了……”蓮寵耐心解釋道。
“這麼嚴重啊……”秀絨心裡喃喃道,她有些後悔,因爲自己的無知和瞎操心,差點害了蓮昇。“那我們女子也會‘倒倉’麼?”
秀絨擔心地問。
“你們也會的!”蓮寵有心嚇唬秀絨,故意放慢語速說。
果然秀絨被嚇得瞪大了眼睛。
蓮寵忍不住樂了說,“你們不明顯,也不嚴重,不需要擔心。”
秀絨知道蓮寵在打趣自己,輕捶了他一拳。蓮寵彷彿很享受秀絨的小拳頭,他想握秀絨的手……
秀絨迅速抽回來手,一夾笤帚又自顧自地練了起來。
這天下午有日場戲,回來的比較早,還不到晚上練功的時間。大夥兒都在倒座裡玩兒。只蓮昇一個在罩棚裡默戲。
只見那秀絨一副男人的打扮,頭上戴着一頂瓜皮帽,把頭髮盤起來都擱在帽子裡頭,身穿褐色對襟長袍,腳穿黑布鞋,鼻樑上架一副翻蓋小黑墨鏡,手裡拿着唱《貴妃醉酒》時的扇子,邁着戲臺上老生出場時的四方步,龍行虎步地走到蓮昇面前。
她的這個扮相着實讓蓮昇吃驚不小。
蓮昇問她:你這是要幹啥去?
“走,跟小爺我聽戲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