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回輪到秀絨坐在那裡看鏡中的自己了, 蓮昇站在後面給她梳大頭。①俗話說“夏天熱死花臉,冬天凍死花旦”,花臉爲顯魁梧, 衣服裡面通常會穿一件棉襖, 因此在夏天就會很熱;而旦角卻恰恰相反, 爲了顯身材嬌俏可人, 穿得戲服通常很單薄, 冬天演起戲來就很不容易,再加上她有些緊張,肩不自覺抖, 怎麼也控制不住。她的手指節上長滿了凍瘡,很疼, 她下意識地不斷地去揉搓, 她愁得眉頭輕蹙:這手指僵硬地跟槓子似的, 待會兒可怎麼處!
秀絨正在胡思亂想,只覺得肩頭一熱, 蓮昇在她身後慢慢給她揉着肩膀,對她說:“別緊張,深呼吸,深呼吸……”
秀絨遵從命令似得深深吸了一口氣,緩緩閉上了眼睛。
蓮昇安慰說:“精神集中, 其他雜念一概別想, 默戲, 默戲……”
秀絨乖乖地開始默戲。
蓮昇取來一條條“長片子”(條狀的假髮), 用榆樹膠刮平刮粘, 折成一個個規定的樣子,依着秀絨的臉型, 一條條貼在她的臉上,行話叫“貼片子”。之後又幫她插上銀泡子②、泡條、紅色鬢簪和頂花,黃色絹花等頭面③。待秀絨再次睜開眼睛的時候,看着鏡中的自己:眼若桃花嬌滴滴,眉若柳葉輕揚揚,玉女亭亭鏡中立,回眸一笑百媚生。
蓮昇的化妝水平絕了,她從來沒覺得自己還可以這樣美!
只見她回身,直立,落落大方地站着。沒人會想到,平日裡身量嬌小,模樣也不出衆的筱秀絨,扮上以後會如此得好看:從頭到腳散發着女子獨有的美麗,不僅僅是美,還透着媚和魅,這是男子學不來的氣質,是女人所散發出來的獨有味道。
身穿淡粉色裙襖,手攥鵝黃色手絹,腳踩紅色繡鞋,秀絨踏着臺步款款走來:步履輕盈,柔媚靈巧,嫋嫋娜娜,儀態萬方。
在場的師兄弟們都看傻了眼,她飄到哪裡,他們的眼神也跟到哪裡,蓮昇則催促他們說,看什麼看,沒見過女子嘛,趕緊扮戲,開場了!
老劉頭在裡面跟金富仙說,您老眼光真毒,看這小丫頭的扮相,絕了嘿,保管一出場就迷倒衆生!
金富仙眼皮都沒擡,鼻子裡哼了一聲,懶懶地說,好看有什麼用,又不是在窯/子裡頭賣的,唱得好纔好呢!
“孩子頭回上臺,您不去給她把個場?”
金富仙把頭往左一偏,不去!
大幕拉開了,白蓮喜所飾演的莫稽已經走到臺前。
金玉奴就要出場了,可秀絨的心還是定不下來,這是她第一次正式登臺啊,太緊張了,她的眼睛不住四下亂瞟。
蓮昇問,你看什麼呢!
秀絨說,找師父。
蓮昇說,儘管唱,有我呢,我給你把場。穩着點兒,上!
臺上的莫稽唱出了最後一句:“窮秀才只落得倒臥街頭!”。
胡琴止,小鼓兩聲起。
金玉奴出場了。
“扎!多!”④
“啊哈!”秀絨在幕內運氣起範兒。
下面安靜極了,一點聲音也沒有,觀衆都豎着耳朵在聽。
“扎,扎,多!④”蓮昇跟鼓佬一起打着鼓點,“走!”
“青春正二八,生長在貧家,綠窗人寂靜,空負貌如花”。
一口京白,高亮、脆生,猶如顆顆珠子落在玉盤裡似的,聽在耳朵裡清清爽爽,一個雜音兒都沒有。
秀絨踏着鼓板登臺,不急不緩,不徐不躁,不慍不火,一個清麗明快、嬌豔動人的金玉奴,生動伶俐地出現在衆人面前。
這四句定場詩剛唸完,臺底下登時像炸了窩似的,叫好聲不斷,真真一個碰頭彩!鼓掌的、跺腳的、鼓着腮幫子大聲喊好的,觀衆像是瘋了一般。一來他們從來沒見過女戲子,二來他們從來沒見過如此明豔動人的女戲子,她那削肩細腰,她那纖纖身材,她那俊眼修眉,她那柔媚脆麗的聲線,是男人怎麼裝扮,怎麼模仿,即便是使出渾身解數也學不來的!這就是坤角最拿人的地方兒。
這羣土包子看傻了。
人們騷/動了,秀絨卻愈發鎮靜,她穩穩當當地自報起家門來:“我,金玉奴。爹爹金鬆,乃是本城一個杆兒上的,就是花子頭兒。清早起來給人家照看喜事去啦,天到這般時候,還不見他老人家回來。方纔聽得門外撲通一聲,也不知道是個什麼東西,我不免去到門外望看望看!”
這幾句開場白剛說完,下面又喧鬧起來,人們紛紛交頭接耳不住地說,這口京白,好哇,脆亮,好聽!男人再怎麼念也念不出這味兒來!還有一個人,竟自告奮勇地站起來維持秩序說,哎,哎,大家都別說話,聽她唱,聽她唱呢!
【西皮原板】的過門響起,秀絨定了定神,緩緩開口唱道:“人生在天地間心要忠厚,富與貴貧和賤何必憂愁。老爹爹爲衣食東奔西走,雪地裡步難行叫我擔憂。”
秀絨圓潤高亮的嗓音,在老劉頭胡琴的託、領、隨、帶下猶如浮雲柳絮、迂迴飄蕩,雖然其中的一些演唱技巧她運用的還遠算不上純熟,很多字眼上也還發緊、放不開,但是她明亮的嗓音,婉轉的音腔,已經足以令在場的所有人耳目一新。再加上她已經全身心地投入到了劇情之中,彷彿自己就是乞丐頭的女兒,那個活潑靈巧、美麗善良、嫉惡如仇的金玉奴!婀娜的身段,細膩的做功,規矩的唸白,着實爲她增色不少,使得她小小年紀就能颱風穩重,滿臺生輝。
那“憂”字的長腔剛剛歸韻收尾,就立即被一聲響亮的“好”字淹沒!一個演員初踏臺板,就能贏得滿堂彩,這是一樁極其不容易的事情。這使得筱秀絨一輩子都念念不忘,到老了還總跟別人說,我這一生取得的這一點兒小成就,都是觀衆給的,不是他們的厚愛,哪來我這個角兒啊!
金富仙似乎也被前臺的沸騰吸引,終於肯踱着四方步來到側幕觀看。身旁的蓮昇偷窺他的表情,見他面目似有不自覺的笑意,知道他也是肯定秀絨的,提着的心總算是落了地。這時秀絨跑着小圓場下場,不知金富仙正站在臺口,身體一時收不住,差點扎在金富仙懷裡。金富仙喝了一句:穩着點兒!嚇得秀絨頭也不敢擡,忙不迭去換衣服。金富仙則在臺口有條不紊地指揮着檢場換道具。
秀絨在簾子裡頭手忙腳亂,蓮昇在簾子外面由衷地對她說,唱得真好!
秀絨累得直喘氣,“快別再捧我了,我都快緊張死了!”
筱秀絨換好衣服,再次站在臺口。
【二黃導板】的過門響起。
這時金富仙來到她身後說:“導板拖腔要緩而穩,深吸氣,慢出腔,托住嘍!”
秀絨照着師父的提醒做了,她穩了穩心神,緩緩開口:
“林大人暗地裡巧計定,”悠遠舒緩的聲腔,徐徐地在舞臺上空飄蕩,如林間漂浮的雲霧,深入淺出、飄忽不定,聞者無不如癡如醉。
答撲臺,倉!④【長錘】起,金玉奴再次踏着鑼鼓出臺:“囑咐我洞房中鸞鳳和鳴。他本是無義人天良喪盡,我焉能俯首聽命、飛蛾投火、自燒自身,丫鬟們準備下無情棒棍,等到來着實打不可留情。”這一段【二黃原板】唱得可謂是層層逼近、錯落有致,有悔、有恨、有尊嚴,將金玉奴嫉惡如仇的秉性,表現得淋漓盡致。
“唱得好,痛快,真痛快!”又是一個碰頭彩,臺上臺下皆沉醉在酣暢淋漓之中。
秀絨越唱越來勁,越唱底氣越足。一場全本的《鴻鸞禧》就在這樣一句一聲好中,順順當當地演了下來。當然,觀衆給她的面子,不僅在於那點兒功夫,而是更在乎於她這個人,女子的生理性別。或許就是從那一刻起,筱秀絨便開始慢慢懂得了利用自己特有的身份去取得、去爭奪想要的一切。她是個聰明人,幸而也有資本。
演出結束,大幕拉上。可觀衆卻遲遲不肯離開,他們紛紛叫着:“金玉奴,金玉奴!”京城難見坤角兒,誰都想一睹秀絨卸妝後的容顏。
秀絨帶妝謝幕了三次,可觀衆還不願走,他們要看她的真容。
金富仙忙出來跟大家拱手說感謝觀衆的厚愛,大夥兒這麼捧我們鳴春社,我們回去一定加緊練習,排出更多的好戲奉獻給大夥兒。這出《鴻鸞禧》是本社新排的劇目,還不是很成熟。大夥兒若是真捧金玉奴,就請常來聽戲,鳴春社一定不會辜負大夥兒的期望!
觀衆聞之則報以熱烈的掌聲,這才心滿意足地慢慢散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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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梳大頭:京劇中所謂的“大頭”就是指古代女人的一種髮髻,將頭髮綰在腦後,呈橢圓形的纂。這是一種模式化的髮型,無論什麼身份、性格的婦女,形式基本都一樣。只在花旦(例如像《鴻鸞禧》中的金玉奴,《西廂記》裡的紅娘等)的髮型上稍有變化(抓髻大頭,帶辮子及小穗),其他如青衣、刀馬旦和武旦的髮型則完全相同。爲了表現人物的身份、年齡、地位等的差異,只在裝飾品上加以區別
②銀泡子:是京劇旦角中貧家女性常用的裝飾物,做法是鋼製的圓釘兒鍍銀。《鴻鸞禧》中的金玉奴,是乞丐頭的女兒,屬貧家女性,故而需帶銀泡子(最爲經典的帶銀泡子的女性形象,當屬京劇《紅鬃烈馬》中《武家坡》一折裡苦守寒窯十八年的王寶釧了)
③頭面:京劇表演中戴在女性頭上的各種裝飾品
④“扎!多!”、“扎,扎,多!”、“答撲臺,倉!”:戲曲“鑼鼓經”的節奏之一,是戲曲裡面常用的打擊樂記譜方法。“鑼鼓經”實際上是以口頭背誦的鑼鼓譜。將各種打擊樂器以不同的方式加以組合,並通過各種不同的節奏形態演奏出來,就形成一套套的鑼鼓點。“鑼鼓經”在戲曲的訓練與排演中有重要作用,是戲曲藝人必須熟悉掌握的手段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