蓮喜見生意上門了, 趕忙熟練地招攬：小姐先生來束花吧，買了我的花，您們的愛情一定龍鳳呈祥, 百年好合！
蓮喜這番話說得很真誠、很投入, 他沒有發現, 此時向他買花的那位小姐, 早已在那裡嗤嗤地笑了。
他覺得很奇怪, 不免擡起頭來看個究竟。這一看不要緊，眼前的這位姑娘他認識，就是送花給他的方小姐。
方小姐梳着長麻花辮, 兩條辮子垂在胸/前，身穿一襲枚紅色旗袍, 外罩灰鼠皮大衣, 咖啡色瘦腿褲, 白幫襪子，黑幫皮鞋, 濃濃新時代女性氣息。
蓮喜一看是她不覺有些窘，不好意思地說：“原來是您啊，您看我這……”
這位方小姐眼見着自己送的花被賣了，倒也不生氣，只調侃他說“愛情？你這小孩呀呀的, 你告訴我什麼是愛情！”
蓮喜憋得滿臉通紅, 左右抓撓了半天, 才把他自以爲的答案給憋了出來, 他說, 愛情就是，鐵鏡女爲四郎巧把令箭盜, 王三姐爲平桂剜菜守寒窯，張君瑞爲鶯鶯月夜來爬牆！
“你說的都什麼呀，還一套一套呢！”方小姐徹底被逗樂了，捂着嘴笑了半天，“我說，你怎麼把我送的花給賣了呀，嫌不好麼！”
蓮喜害怕她惱了趕緊說，好，好着呢。可我們戲班沒地兒放，我覺得就這麼扔了怪可惜的，賣了它們我能掙幾個銅板，於別人來說，說不定還能成就一段姻緣，您說對吧！
樸實的一番話，說的方小姐心裡熱乎乎地，“常言道‘戲子無情’，看不出來，你這人心眼兒還挺好的。”
蓮喜無奈道，什麼“戲子無情”，還不是因爲我們沒地位，就是供人取樂的玩意兒，人家花了錢，還不是想怎麼說就怎麼說唄。
“你的這些花我都包了，十大枚，夠不夠？”方小姐邊掏錢邊詢問他說。
蓮喜連聲說，夠了夠了，不過兩三枝兒的，哪值這麼多，您快少給點兒吧，我身上可沒零錢找給您。
方小姐說，我自己掏錢買我自己的花，我樂意給多少就給多少，拿着！
蓮喜點着十枚銅板，心裡很感激。
方小姐本姓方，全名不知，不論長幼都稱她爲方小姐，現就讀於北平翊教女子中學二年級，方小姐在九條有一座宅院，屬京城洋派家庭。她是她們家的幺女，前面有三個哥哥，都被父母送出國唸了書：老大主修大提琴，老二主修中提琴，老三主修小提琴。這讓蓮喜很是不能理解，學個類似胡琴一樣的玩意兒，還用出國？！在國內隨便找個師父當學徒，三年也就出來了。方小姐告訴他，小提琴跟你那個胡琴不一樣，小提琴是Art（藝術），我的哥哥們都是Artists（藝術家）。蓮喜不懂“阿斯”，他就知道不管怎麼“阿”，他們就是個拉琴的，跟自己身邊這些拉琴的一樣，都是伺候角兒的。
方小姐說蓮喜這是在偷換概念，把高雅的Art給比俗了。
蓮喜揶揄道，哎呦，這“屙屎”還分國籍啊！
方小姐說蓮喜是在不積極接受西方優秀文化，守舊，墨守成規的保守派！
蓮喜說，您是積極向上的新派人物，你喜歡“阿斯”，可您怎麼又來聽戲呢，跟我們這些下里巴人處在一起，真是委屈您了。
“我那是……”方小姐急了，紅了雙頰，吭哧了半天才說，因爲，我喜歡，喜歡教我們國文的老師。
原來在方小姐一年級的時候，教她們的國文老師病了，學校請了北京大學教授胡適來給他們學校代課。有學識和修養的胡適，很快就風靡全校，連方小姐這樣“高雅”的人，都被迷倒在他彬彬有禮的君子風之下。方小姐告訴蓮昇，你別看胡適成天在報紙上寫文批判京戲，其實在私底下，他也是個愛戲之人。這是個秘密，其他同學都不知道，就她知道。因爲有一天，華樂園戲院貼“白蓮蓉”的《羅成叫關》，這是取材於《說唐全傳》第六十回“紫金關二王設計，淤泥河羅成捐軀”的故事，是出好戲。那天的戲是日場，安排在禮拜一上午，恰好有胡適的國文課。在前一個星期的禮拜六，上完課的胡適突然宣佈，下週一的國文課不上了，他要去探望一位朋友，把課調到這周禮拜天上。這本來也沒什麼。後來等到禮拜一的上午沒課，方小姐跟同學在前門逛完街，百無聊賴不知去哪，就進了鮮魚口的華樂園戲院。她這一去不要緊，竟然親眼目睹了他的老師，批判京戲的國文老師，揚言要去看朋友的胡適教授，正穩穩地坐在前排茶座上，搖頭晃腦聽着戲，那神情不知有多陶醉。從那時起愛聽西洋曲的方小姐，也迷上了京戲。
“真是謝謝您和您的那位胡教授了，承蒙擡舉，承蒙擡舉！”蓮喜連忙連連作揖道。
“那可不是，你可得感謝我們！”方小姐掩口笑道，“要不誰來聽你的這個小生啊，尖裡尖氣的，呀一聲，呀一聲，像針紮了似的！”
“那叫龍虎音，可有講究了，您的那些西洋樂隊就好聽，烏泱泱的一羣人，好幾十套的傢伙事兒，吹出來的曲子軟了吧唧的，仗勢欺人唬人罷了！”蓮喜小聲反駁道。
“你還別說，對這京戲呀，剛開始我還真是一句也聽不懂，還想着，這留洋回來的胡教授，怎麼會喜歡這麼一個咿咿呀呀的Art？！可隨着進戲園子的日子久了，也能聽出點兒道道了，竟然覺得不是那麼難聽，還挺好聽的。”
蓮喜衝她嘿嘿一笑：“我們的‘阿斯’，比你們的‘屙屎’強多了吧！”
方小姐抿了抿嘴笑而不語，又問他，你們可曾演過文明戲？
蓮喜知道她指的文明戲就是西洋話劇，他以前在遊藝市場見過春柳社演的《黑奴籲天錄》。他搖搖頭說，我們戲班只演京戲，傳統戲。
方小姐點着手教育蓮喜說，現在的時代一天天都在進步，每天都有新的事物出現，中華民國遲早要與西方社會接軌的，咱們Art上也要講究進步和創新，不能老是帝王將相、才子佳人的，這些都已經過時了，咱們得有新思想！
蓮喜很認真地問，什麼是新思想？
方小姐一臉自豪地說：德先生和賽先生。
蓮喜說，這兩位先生沒見過，不懂，我就認識我師父，金先生！
整個兒一個對牛彈琴。
蓮喜恭恭敬敬地給方小姐鞠了一躬，很誠摯地說：“謝謝您買我的花，捧我的場，我一定好好唱戲來回報您！時候不早了，我該回去了。”說完轉身要走。
“哎，你站住！”方小姐叫住了他，試探性地問道，“今兒下午有空嗎？我想打發你買點兒東西。”
蓮喜楞乎乎地說，下午要開戲。
方小姐忙問，哪齣戲？
“《鴻鸞禧》。”蓮喜答道，“您要來麼？”
方小姐賭氣說，不看！
蓮喜要走，方小姐突然說，要是貼你主演的，我就去……
蓮喜衝她笑笑，沒說話，走了。
方小姐在後面氣得直跺腳：“真是個戲呆子！”
今天鳴春社在華樂園戲院貼的戲碼墊場是《小放牛》、中場《鍾馗嫁妹》、大軸《鴻鸞禧》。秀絨在裡面“一趕二”①一人分飾村姑和金玉奴兩個角色。郝蓮瑞私底下跟幾個師兄弟說，瞧見沒有，咱師父現在是把秀絨當搖錢樹使了，一連兩場，誰盯的下來啊。
大夥兒又都覺得秀絨挺慘的，角兒不是那麼好當，都從嫉妒轉爲了同情。
《小放牛》跟《鴻鸞禧》這兩齣戲是花旦的應工戲，沒什麼說頭。倒是中場的《鍾馗嫁妹》可以說說。《鍾馗嫁妹》的這齣戲講得是鍾馗有一個同鄉好友名叫杜平，爲人樂善好施，曾饋贈銀錢助鍾馗進京赴試。在赴試途中，鍾馗不幸遭遇鬼害，毀了容貌，奇醜無比。在應試中他雖然榮應一甲一名，卻因相貌醜陋，而受到皇帝嫌棄，被免去官職，他一怒之下，撞階而死。跟他一同應試的杜平便將其隆重安葬。鍾馗在陰間做了鬼王以後，爲報答杜平生前的恩義，親率鬼卒於除夕之時返回家中，將妹妹嫁給了杜平。以前貼這齣戲時，都是金蓮昇演鍾馗，蘇蓮楓、白蓮喜、劉蓮彪、高蓮寵、郝蓮瑞配合他分飾五鬼。可這次演，蘇蓮楓提出異議，說他要演鍾馗。
蘇蓮楓說，不是不讓蓮昇演，也不是他不敬這個大師哥，只是蓮昇現在這個嗓子，大夥兒又不是不知道，他不能唱了。
蓮楓此言一出，其他人都默不作聲。因爲大夥兒都知道，雖說蓮昇現在正處於倒倉期，嗓子確實承受不起繁重的唱工戲。但是鍾馗這一角色是重做功輕唱功的，蓮昇完全能夠勝任。
秀絨聞之不滿，不覺抱不平道：“誰說蓮昇不能唱了，倒是有些個人，一瓶不滿半瓶咣噹，不知道自己有幾斤幾兩、吃多少乾飯。”
蓮楓聞言火了，啪地拍了一下桌子，嚷道：“瞧不起我！我還告訴你，我還真就知道我是吃幾兩乾飯，倒是有些人，以爲有觀衆捧了就嘚瑟，你纔會幾齣戲吶你！”
後臺的氣氛立即拔劍弩張了起來，大有拉開架勢幹一架的勢頭。
“馬上開場了，還不扮戲，還吵！”金富仙從裡屋出來喝道。
秀絨上前對金富仙道：“師父，蓮楓他不講理嘛，這出《嫁妹》戲一向都是蓮昇的，他有什麼資格來演！”
金富仙並沒理會秀絨的撒嬌，眼一瞪，威嚴地說：“他沒資格演，你就有資格說？你才進戲班幾天，一邊呆着去！”
秀絨碰了一鼻子灰，沒去地站在了一旁。
“蓮楓，今兒的《嫁妹》你演，你挑人吧！”金富仙說。
蘇蓮楓見師父放權，不覺更加洋洋得意：“大鬼高蓮寵，擔子鬼劉蓮彪，燈籠鬼郝蓮瑞，傘鬼白蓮喜，這驢夫鬼嘛……”
蓮楓看了一眼秀絨，趾高氣揚地一指蓮昇：“驢夫鬼金蓮昇！”
“你這是欺負人！”秀絨氣得直跺腳，快要哭了。
驢夫鬼是這齣戲裡除了鍾馗之外，最吃重的一個角色。驢夫鬼，顧名思義，是鍾馗坐騎的化身，鍾馗在戲裡不僅要站在他的背上，還要坐在他的身上。
大家也都覺得蓮楓是有點兒欺負人。
蓮楓則神氣地說，師父說了，角色無大小，惟戲爲大！
蓮昇倒是沒什麼異議，只是一個勁兒地安慰着秀絨，撫平她的情緒，然後對大夥兒說，蓮楓說得沒錯，角色無大小，惟戲爲大。以前都是他託着我，現在我託着他，應該的。
秀絨還想爭辯，被蓮昇攔住，蓮昇輕聲地對她說：“上臺一定要‘一棵菜’，否則戲就散了。旁的別想，扮戲去吧。”
這天在臺上，蓮楓仗着自己的出身，仗着自己的家世，仗着自己現在是“戲班第一老生”的風頭，把蓮昇好一個欺負。在以前，蓮昇演鍾馗的時候，對蓮楓所飾演的驢夫鬼一直是愛護有加，整場都是象徵性的輕踩、輕坐，看着好像真是坐在他的身上，其實都是有分寸的。而這次得了勢的蓮楓，對蓮昇可是一點兒都沒客氣。剛一上臺，藉着一個飛腿的動作，就踢了蓮昇一腳，不正不偏的正好踢在蓮昇的鼻子上，登時就出了血。蓮昇用手背一擦接着演。之後，又藉着騎驢的動作，一屁/股狠狠地坐在蓮昇的背上，在側幕觀看的秀絨看得是清清楚楚，蓮昇的上半身向前搖晃了一下，似乎是吃不住勁兒。最後一個動作是鍾馗站在驢夫鬼的背上與五鬼合體的一個整體定格。按照大路來演，演鍾馗的這個演員應該是不用站在驢夫鬼背上的，驢夫鬼弓腰半跪於地，鍾馗一腳踏上，前臺觀衆看着好像是踏在驢夫鬼的身上，其實在演員的背後早已預備下了一個小方盒，鍾馗最後是站在方盒上。
而這一次蓮楓爲了整治蓮昇，故意沒踏在方盒上，而是實實在在地踩在了蓮昇的背上。蓮昇吃痛頂不住，整個人前傾趴在地上，把站在背上的蓮楓掀了一個人仰馬翻。
下面的觀衆鬨堂大笑，倒好、怪叫聲不斷，幸虧是最後一個動作，大幕匆匆拉上，一行人灰頭土臉地撤回了後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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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一趕二：一個演員在一齣戲裡分飾兩個角色，或者在一場戲裡分別出演不同場次裡的人物，除了“一趕二”外，還有“一趕四”之說，就是一個演員分飾四個不同的人物。這樣的安排，非常考驗演員的功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