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角兒心切的筱秀絨, 想學正戲、大戲,因爲只有上演這樣的戲,她纔能有紅的機會。她現在已經不想學《拾玉鐲》、《鴻鸞禧》這樣的花旦戲了, 因爲長大了的秀絨終於明白了, 花旦戲唱得再好, 能讓自己發揮的餘地無非就是伺候人的丫鬟、未出閣的小姐、或是累死人的刀馬旦, 京劇雖然要求的是“唱唸做打”並重, 但是“做打”總歸是排在後面,而“唱唸”排在前面。觀衆進劇場的享受,主要是閉着眼睛聽戲, 順便睜開眼睛看戲。秀絨早已不再是那個喜歡孫玉姣的小丫頭了,她現在長大了, 有了自己的小心思, 沒有父母的依靠, 未來只有自己來打算,成角兒是自己唱戲的唯一出路, 一定要不惜一切代價爭取到手。工花旦能做主角的機會太少了,只有工青衣才能做穩穩地做主角,雖說青衣有時總是哭個不停,慘兮兮的,可那也是正宮娘娘。就像是《紅鬃烈馬》裡的王寶釧, 苦守寒窯十八年是很苦, 但是總有身穿女蟒加官進爵“大登殿”的時候, 那代戰公主雖然厲害了不起, 但是就得做小, 屈居偏位。
筱秀絨不傻,孰前孰後、孰重孰輕的道理, 她明白。
好在王先生向來是不拘於行當的,他也希望自己的徒弟如果有精力的話,可以多工幾個行當,全方面發展。工武行、花旦的如果嗓音條件好可以逐漸過渡到青衣上來,畢竟武生、武旦的職業壽命有限,能給學生多分得一口飯吃,哪有師父不願意的呢?
但是王先生教歸教,也爲自己留了一條後路,多了一個心眼。梨園行裡流傳着這樣的一句俗語,叫“教了徒弟沒了師父”。這是因爲隨着師父的年齡一天天增長,體力跟不上了,技藝表現肯定不復當年,而徒弟們不一樣,他們跟師父學習,一般都正趕上其風華正茂的好時候。正當年的他們,把師父的技藝學到手,“青出於藍而勝於藍”的現象肯定是很普遍的。但是這個時候,師父還沒有退出舞臺,還在臺上唱呢,你在臺上這麼風光,把師父放哪兒了,還讓不讓師父好好唱了!所以王先生給戲班立下規矩:凡是我教給你們的戲,除非是我退出舞臺不唱了,亦或者是我死了,你們才能貼,才能唱;否則,你們就不能貼,不能唱。
在這段時間裡,筱秀絨確實跟王先生學了不少的好戲、大戲,有《貴妃醉酒》、《紅鬃烈馬》、《玉堂春》、《六月雪》、《三孃教子》等很多的傳統老戲。開蒙開得可謂是既正宗又紮實。王先生髮現秀絨的嗓音條件很好,以前讓她唱花旦都可惜了,她雖然不是太漂亮,但扮上以後周身卻散發着獨有的韻味,青衣端莊、持重又有點清冷的氣息,在她的身上凸顯的是既生動又立體。這可能是坤角自身的美麗,男人學不來。王先生覺得像秀絨這樣的好苗子不可多得,於是下了很大的心力來教授栽培她。
王先生想着,等到唱不動的那一天,就讓秀絨來接自己的班。
可令王先生沒有想到的是,還沒等自己唱不動,秀絨已經就將他的班底連鍋端了。
當時秀絨正在跟王先生學習《貴妃醉酒》,且已經學了有一段時間了。“海島冰輪初轉騰,見玉兔又轉東昇”美美的【四平調】水磨腔一般磨得她心裡直癢癢,她真想上臺去演一演,看看自己的水平到底如何。可是戲班有王先生的規矩在先,斷沒有你上去唱的資格,就是跟王先生關係親密的秀絨,也不敢造次。於是,她只能忍着,暗地裡尋找着機會。
不過多久,機會竟然來了。
那時正是抗日戰爭打得最爲艱難的時候,市井越發蕭條,門戶越發緊閉,老百姓連命都保不住了,誰還有那閒心思聽戲呢。不光是王先生的班社艱難,整個梨園行,乃至全中國的老百姓都生活的很艱難。就這樣,還有那日本兵隔三差五的來家裡請王先生唱堂會,像這樣的賣國行爲,王先生是斷然拒絕的。可那些野蠻的日本兵又豈能善罷甘休!一開始還是很有“禮貌”的上門請,後來就改寄恐嚇信來威脅,今天送來一個死人手指頭,明天送來一個死人眼睛,搞得人心驚膽戰的;再後來,他們竟然糾結了一批小混混,在街上找茬圍堵王先生。好在王先生學過太極,會點兒拳腳,三下五除二地擺脫了他們。回來之後,王先生將遭遇講給衆人聽。衆人聽後,心裡都很忐忑。王夫人提議,不如咱們搬到郊區躲一躲,等着風頭過了以後再回來。
衆人聽了都低頭不語,可王先生點了頭,同意了。
於是王先生就將整個戲班,將手底下的這羣跟他一起混飯吃的人,全部給撂了。一個人攜家帶口的,跑到北平郊區避難去了。
他臨走前留下話給大家:“委屈大夥兒一段時間,請等我回來,我一定會回來的。”
王先生的爲人正直,從不做輕易的承諾,只要答應的事,他一定會辦到。說會回來,就一定會回來,這只是時間長短的問題。但是另一個問題來了,在他走這段時間裡,戲班怎麼吃飯呢?
戲班裡所剩的老琴師和鼓佬,都是跟王先生共事多年的老搭檔,有一兩個在他剛剛唱戲的時候,就跟着他了。可以說是默契合作了一輩子,他們不可能再出去給別人搭班拉琴,一來人家有固定的琴師,二來琴師跟角兒得配合,得磨合,這段磨合期沒個三五年適應不了;三來即使請他們加入進其他班社的樂隊去當京二胡,他們也不樂意:從首席琴師,掉到京二胡的陪襯,這種落差,不是每個人都能承受的了。
而其餘給王先生配戲的演員,稍有成就人都走了,去搭別的班社了。選擇留下來的多半是正在學習的和剛出科還沒有能力挑班的,資質和舞臺實踐都還不行。
角兒走了,留下了一個爛攤子和一羣坐吃山空的散兵遊勇,在日軍強化治安運動的陰霾之下,艱難地度日。
秀絨是有能力走的那一批,他有實力也有人脈,以她現在的這身功夫,去找劉蓮彪,給她在馬老闆的扶風社裡謀得一個旦角的位置,完全是一件輕而易舉的事情。馬老闆工老生,他現在正缺能跟他搭檔的旦角,她去了正好補上這個缺兒,順理成章。但是秀絨不想去,她深知跟人搭班那叫傍角兒,不叫成角兒,自己挑班唱,那才叫成角兒。
亂世出英雄,秀絨打算搏一搏。
剛開始她提出這一想法的時候,戲班所有人都以爲她瘋了。老一輩的琴師們,看不上她初出茅廬的資歷;小一輩的演員,自卑自己的火候未到,怕給她幫倒忙。相比起秀絨鬥志昂揚的幹勁兒來,其他人的態度要麼是懶洋洋的不挪窩,要麼就是呈隔岸觀火的姿態——相比起前路未卜的瞎折騰,還是這樣按部就班地耗下去穩妥。
可秀絨心裡卻是很急,現在的她正是十七八歲的年紀,正是要開始施展功夫,揚名立萬的最佳時機。如果錯過了這一時機,以後若想翻身,想出頭,無論是體力還是心力,都可能會跟不上的。
無論成與敗,秀絨心意已決,人生不就是一場賭嗎!
她決定以分散主力、逐個擊破的方式,來說服這幫既有才華又有脾氣的夥計們。她在琴師和鼓佬們的面前低下了頭,很謙卑地對他們說:“我就是一個剛出道的小孩子,要想搭班唱戲,沒有您們的支持和協助,我肯定是寸步難行的。您們拉了一輩子的琴,打了一輩子的鼓,什麼戲沒見過,什麼場面應付不了?您們就是我們整個班社的核心,是我們的主心骨啊!我不指望着您們替我託着,我還能找誰去!”這番話說得既誠懇又動情,字字句句都說到琴師、鼓佬的心中去了,在以前的戲班裡,所有人都是圍着角兒轉的,琴師和鼓佬是整個樂隊的核心,和角兒的關係很微妙。他們是最懂角兒水平,也是最能指出角兒缺點的老內行,角兒在臺上唱,得指着他們。但是換句話來說,他們也是傍角兒的,如果角兒在臺上唱高興了,臨時升半個調,你也得跟着拉下去;要是角兒今天嗓子不好,在臺下咳嗽一聲,你也得知道今天得降半個調。琴師的職責不是讓角兒順着你的旋律來,而是你得跟着角兒來,得託着角兒,讓角兒唱得舒服、過癮。秀絨的這番話說的很高明,降低了自己的身份,提高了琴師、鼓佬的地位,而且還一口一個“您”,求得他們心裡都很舒服。
而對於那些還沒出科的小一輩,秀絨就做出大師姐的姿態,語重心長地跟他們說,你們現在正處於練功的好時候,你們不能在戲班這麼坐吃山空的耗下去,如果一直這麼耗下去,就給你們耗傻了,功夫就會耗沒的。你們的未來遠不止在這破敗的戲班,你們的未來應該在更爲廣闊而華美的舞臺之上!
這一番“豪言壯語”入情入理,直說得那幫小子自信心爆棚,紛紛開始做起了美好的白日夢。
不過一週的時間,王先生的班社就已經被秀絨整頓一新,一干人馬紛紛倒戈投入到筱秀絨的麾下。秀絨給這個屬於自己的班社起了一個婉約的名字:桃紅社,自取藝名“小桃紅”,開始了正式闖江湖的生涯。
而桃紅社的打炮戲,正是王先生教她的《貴妃醉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