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人靜時,我常將手掌上纏裹的白布撕開,看着反覆潰爛的傷口,我有一種殘忍的快樂。真想快快結束這場夢,回得去也好,回不去也罷,總歸了結了才行。
被囚的日子雖然漫長,但白露一過,秋天還是深了,院子裡樹葉枯黃,去勢已定。
這日夜深,來了一位不速之客——沈白露。我腦子像突然接通了電源,靈光一閃,瞬間想了起來,白露就是我在乾元殿的院子裡時,隔着院牆聽兩個宮女爭辯過的人!
如果沒有聽錯,他是曾對尹侖奐有情,現今被元暉恩寵的美人。
不知在她心裡,舊愛和新歡哪個分量更重些。
我沒有開口打招呼的意思,白露倒也沒有介意,依舊是一臉淡漠的樣子,彷彿不是她來見我,而是我有求於她。
“聽說,你去了水牢,見到了尹伯父?”
“沒錯,我不光見了,還殺了他們。”我坦然道,“如果你是來報仇的,請自便。如果是感謝我,那請回。”
她沒有動手,也沒有走,反而在我的牀邊坐了下來。
“我爲什麼要感謝你。如果可以讓我選擇,我寧可死的人是你。”
“我也是這麼想的。”
“如果是元暉讓你來的,不管你要幹什麼,我勸你都別費勁了,我現在就是個活死人。”
“元暉?哼,我與他有不共戴天之仇,怎麼會讓我爲他做事?”白露原來不是白露,她的真實身份讓她難以保持淡漠的神情,說起話來幾乎要咬牙切齒了,“我是翼衝軍主帥魏虞城之**魏雙。我家原與你尹家是世交。若非副將霍哲接了霍亮的命令,臨陣倒戈,殺了我父親,按住翼衝軍,恐怕現在在水牢的應是元暉。”
“她們說的,你曾想私遞消息給尹侖奐,看來是真的了。”
“是的,我因父親被殺,兄弟被圍,情勢危急,不得已才讓玉珠去送信。可玉珠負了我,將信私自毀掉了。後來我們這班翼衝軍中跟着家人在前線的女子,盡皆被沒籍充官。”
“那你是如何進了宮,並且還是侍奉皇后?”我奇怪武穆英對元暉愛得那麼深,應該不會故意把仇人放在身邊。
“說起來武皇后也算女中英豪,小時候邊區換防時,我們都曾在一起比武練劍,她被封后便挑了我們幾個相熟的放在英華殿。一來保護我們,二來監視我們,畢竟將我們放在身邊纔是她認爲最穩妥的辦法。”
“可她千算萬算,沒有料到元暉會寵幸了你。”
“寵幸,哈哈。”白露彷彿聽到了最滑稽的笑話,“尹琳琅,有時我可真佩服你,不知道你是裝糊塗還是真糊塗,後宮不過是元暉的幌子而已,他心裡眼裡除了有你,還能看見誰?”
“那你——”
“自打你住進乾元殿後,他便日日在殿外喝酒喝到爛醉,再回後宮,我也不過是恰巧扶過他兩回而已。”
“元暉明知你的身份,還賜封你。”我並不信她所言,冷笑道,“他是自信過頭了,還是不想活了?”
“這也是元暉難測的地方。”白露若有所思,“明明行事謹慎,步步爲營,定是鋪好底牌纔會出手,就像當年他早策反了霍亮霍哲兄弟,纔出險招。可有時你卻分明能感覺到他的內心無時無刻不在求死。”
“爲何沒有動手?”
“水牢是高啓重犯關押之地,沒有元暉手諭,誰都不得靠近。”白露咬牙說道,“若不是顧忌水牢里人的生死,我早就行刺元暉了。”
“你來的目的是什麼,叫我去死?”
“讓你死?”衛白露笑道,“你死了,後面的故事怎麼上演?”
“你什麼意思?”
“你是不是以爲武皇后還被囚在英華殿裡等着從你這兒分一杯羹?”
我越聽越糊塗了:“她被囚與我何干?”
白露嘴角的冷笑更深了,“如果不出意外,現在她怕是已在軍中接替了他父親的位置。”
“你是說她沒有被禁足,而是趕赴前線了?”我這一驚非同小可。
“是啊,因爲武老將軍主張固守城池,不願即刻出兵丘遲。”白露表情詭異,不知道她在期盼哪方失利,“曾立過汗馬功勞的他也老了,成了棄卒。”
“看來元暉真要攻打丘池了。”我真是蠢,竟信了元暉的鬼話。
“萬事俱備,只欠東風。”白露說,“這東風,便是許泊煙的恥辱和仇恨。”
“泊煙還活着?”
“他當然活着,早在元暉揚言要囚禁他時,他便與江漠的人裡應外合逃走了。”
我鬆了一口氣,但也越來越迷惑,衛白露此次冒着危險來這裡,是想讓我死,還是讓我勸他們不要輕舉妄動,着了元暉的道?她究竟站在哪一邊?
“你一定是騙我的?”我殘存的理智還是覺得哪裡不對,“元暉怎麼可能讓泊煙逃走?”
“那如果泊煙是元暉有意放走的呢?”白露似乎什麼都猜到了,“別忘了他的手裡還有兩張王牌,你和你的孩子。他不讓你逃走,也不讓你死,就是要讓你做籌碼,坐等丘池進犯。”
元暉的那句“丘池不犯我,我便絕不犯丘池”還在耳邊迴盪,這就是他的承諾!這就是我非活着不可的理由——做他的人質,成爲他消滅丘遲的幫兇!
而他,永遠是道德的典範,正義的化身,從前是,將來還是。
爲換琳琅,他可以捨身相救,卻順便平定了尹氏叛亂。爲尋母親,他可以長驅直入,拿下商參。如今,他又要激怒丘遲,等其來犯,他便成了保家衛國的正義之師,佔盡了天時地利人和。
元暉啊元暉,爲了你的師出有名,你竟費盡心機至此,你如此陰險詭詐,道貌岸然,與你父親何異?
我看着眼前的白露,問:“這裡是元暉的禁地,你怎麼進來的?”
“元暉已經顧不上這裡了,他就快要大功告成了。”
“爲何要告訴我這些?”
“我就是想告訴你真相,”白露附在我耳邊說,“讓你長命百歲,受盡煎熬。”
我以爲她此刻定是得意忘形的樣子,轉頭看去,她卻是噙了兩眼的淚。
“哦,忘了告訴你,我和侖奐早已私定終身,如果沒有後來的事,我們本可以是一家人。”
說完,衛白露起身款款離去,看着她的背影,我突然意識到,也許她是最後的機會。
“等一下。”我坐起身來,輕喊一聲。
白露似早料到我會留她,立刻停住了腳步,轉回身來。
“我們做筆交易可好?”
“什麼交易?說來聽聽。”
“尹侖奐沒死,我想成全你們。”
白露臉上的表情變了幾變,震驚、欣喜、懷疑。。。。。。
“你靠什麼來成全我們?別忘了,你也是階下囚。”
“我自有我的辦法,我也樂見你和我哥實現前約,出雙入對,也好了我一樁心事。”我真心誠意地說,“畢竟我能爲尹家做的事幾乎沒有了。”
“那你要我做什麼?”
“想辦法幫我帶封書信。”
“帶給誰?”
“無需給誰,只要帶到丘池國,到處散發即可,越多人看到越好。”
“什麼書?”
“和離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