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取來桌上的筆和紙,開始寫這份即將要廣而告之的離婚啓事:
“高啓尹氏琳琅,自與丘遲泊煙公子締結婚姻,先遭貶斥,後爲人質,艱難度日,數度被囚,今成棄履,身心俱疲,實不堪承受折辱與磨難。自即日起,自願和許泊煙中斷婚姻關係。從此,天涯海角,自安天命,各奔前程,永不糾纏。”
到高啓國後這麼久,我從未有一刻像現在這般鎮定從容過,彷彿很久以前,便做好了和許泊煙離婚的決定。
我果然是道貌岸然、內心卑小之徒。寫完之後,我讓白露看過,默記好,便即焚燬。
她走後,我的心漸漸縮緊,生生疼了起來,泊煙和雪兒的面孔一直在我面前晃動,不知道他們現在怎麼樣,過得好不好。
雪兒快滿週歲了,應該又高一點、胖一點了吧?不知道她像誰多一點。不會每天學着師父捻佛珠、念真經吧?最好像她父親多一點,琴棋書畫樣樣精通,再不濟,多讀書總是好的。可別像我,虛頭八腦,一事無成。
泊煙還會在他的筆架山上彈琴嗎?在那裡不知他會不會想我想到茶飯不思,或者,此時他正在皇宮裡,和皇帝、鐵匠一起謀劃賑災事宜,或者拯救我們母女的計劃吧?
他一向淡定得過分,此時恐怕也急壞了吧?
我太瞭解泊煙,泊煙也太瞭解我。以前我一直以爲默契和信任是夫妻之間最好的關係。但現在卻覺得,如此通透和諧,並非好事。
從前我最怕人誤會,但是這次卻生怕不被誤會。
但願丘池國的人都知道泊煙娶了個見利忘義的高啓妖女。
泊煙,忘了我,好好活着,享受生命。
雪兒,忘了我,好好長大,幸福一生。
手掌的傷口很快感染,潰爛得不成樣子,我發起高燒陷入昏迷中,宮裡大夫束手無策。那個時代沒有什麼破傷風針、青黴素之類的,我只能等死。
元暉日夜守在寢殿,不肯離去。我沉睡時多,清醒時少。有時分不清是醒着還是昏迷。惠茹、肖明、沈彧,柳岩心、惑兒、穆青、華月、江漠,還有掌門師太,亂糟糟的畫面,蒙太奇般經常出現在我的眼前。我知道這些都是幻覺,我的身邊只有元暉——這個我至今都不瞭解,並且感到害怕的男人,一直拉着我的手,抖得厲害,不知是我的手在顫抖,還是他的手在顫抖。
昏睡了不知多久,再次醒來,難辨時辰。我努力睜開眼睛,看到窗外有茫茫白雪,將窗紙染得透亮,掌門師太端坐於我的牀邊捻着佛珠,周身似有若無一圈白色光芒。
“又下雪了嗎,師父?”我聲音嘶啞地問。
高燒讓我呼吸急促,雙眼乾澀,連眼淚都流不出來。
“明覺,傻孩子。”師父的眼淚流了下來,“你這是何苦呢?”
“師父,求你,告訴元暉,明覺以命換命,讓他放過尹侖奐。”
“他會的。”師父點點頭,“他要真想殺了侖奐,侖奐怎麼可能在水牢裡活這麼久?”
原來如此,看來又是我自作聰明,錯殺了元昳和尹仲。
“師父,我犯了殺戒。”
“你們都是傻孩子。”師父微微搖搖頭,“ 你從來沒有看明白過元暉。江山、權勢在他眼裡不值一提,他兜兜轉轉都是爲了還你一個心願。”
“我的心願?”
“是的,你曾說過,你這輩子最大的心願就是做他的妻,陪他一生。”
我吃力地搖搖頭,我早就不是當時的我。
“爲了讓你做他的妻,尹氏反對,他便逼反尹氏,你嫁泊煙,他便逼反丘池一國。他將別人逼上絕路,也將自己逼上了絕路。”師太面露悲色,“如果你不在了。他就什麼都沒有了。”
“師父,我只覺他的愛太自私、太恐怖。”我不願再繼續探討這個問題,拉着師父的手懇求道,“衛美人淡泊良善,讓她帶着雪兒到丘池找泊煙。”
師父也沒有問誰是衛美人,只“嗯”一聲,微微點頭,便起身出去了。
但我相信她點頭的分量,便放下心來。
立於窗前的元暉,面色沉沉轉過身來看着我。他的心藏得太深,我看不透。
“元暉。”我輕聲說,“放過他們吧。”
元暉一動不動,沒有回答。
“也放過你自己。”我用盡全身力氣說完,便閉上眼睛,再不言語,意識也漸漸散了開去,飄飄渺渺,彷彿漫遊在碧海微波之上,浮沉浩蕩,不知所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