斗轉星移,塵世紛繁,不知年幾何。
兵馬場上,馬背上的黑衣女子,長槍在手,大氣沉穩,一顰一笑颯爽英姿。一回身一個笑意,百媚俱生。
君諾忽而內心狂躁,有生以來第一次,她特別不想看見自己的臉。
毫無懸念,這馬背上英姿赫赫的女子,和君諾擁有一樣的臉,只是此刻的她,神情堅毅,英氣甚重。
女子一揚馬繩,馬兒嘶鳴,直奔一行小兵。小兵們驚慌失措四下逃散,只有一個少年平平靜靜站在原處。女子長槍一刺,直至咽喉,喉嚨輕輕劃破,少年仍是一動不動。
“爲何不躲?”馬背上的女子高傲問詢。
“少將軍選護衛,不怕死纔是第一要義。”
“口舌之利!”女子反手一揚將長槍作箭扔了出去。破空聲戛然而止,少年單手握槍,飛身一轉已然定住身形,又將那槍雙手奉上。
女子眉毛一挑,問道:“你叫什麼?”
“小容。”
正是那年約十六七的少年容傾。
“身手不錯!狐狸,這小子戰力如何?”
一個未着盔甲之人捧着本厚厚冊子,迎上前去,翻了幾翻,瞄了幾眼,才道:“三月入營,參加了黎平之戰,生擒千戶兩名。上月琴綏河奇襲,死士去一百回十一人,他是其中之一。”
“不錯嘛!身手也不錯!以後就跟着本將軍了。”女子對這少年甚爲滿意,這一日也心情大好,笑着駕馬而去。
風雲幾多,歲月流長。
戰場上,她進攻,他防守。她殺敵,他護衛。
不久,少將軍盛英成爲當時龍魂帝國最具威名的女將軍,得聖命率軍攻打南疆十三國,長驅直入,所向披靡,打得南疆十三國敗的敗,降的降,紛紛獻寶求和。
又一場勝仗過後,盛將軍高興醉酒,拉着少年容傾,含糊不清地說着:“等我打贏了,我做元帥,你做我唯一的心腹大將。”
“其實……不必。”容傾的眸子,在暗夜裡閃着溫柔的光亮,“我能護着你便是最好。”
“那要不然你做元帥,反正出謀劃策的是你,武力最高的也是你。我就……勉爲其難做你的娘子……如何?”
容傾面色微紅,輕輕拂開盛將軍的手,笑道:“這也不必,只要你開心,只要你……長命百歲,兒孫滿堂便好。”
“切~”盛將軍醉得昏沉,“你不知道有多少人想要娶我!有多少人垂涎我的容顏,羨慕我的權勢!你……哼!”
容傾笑着,繞在她身側,護着她,怕她一不小心跌下城樓去。可始終只是護在身側,那份男女之別,守得涇渭分明。
君諾不由得心頭暗笑,這個時候怎麼這般小心翼翼了?調戲我撩撥我的時候,可沒見你這般模樣!哼!
世間有句至理名言,叫“樂極生悲”。
整個軍營都狂歡醉酒的時候,敵軍來襲,且來勢洶洶。
人從醉酒中突然清醒的時候,腦子是清醒了,可手腳還是不聽使喚。浩浩大軍,就在那奇襲敵軍的突然進攻之下,無力還擊。
盛將軍從混沌中拔劍橫衝直撞,無奈力有不逮,被圍困在上百敵軍之中。
少年容傾無法在頃刻間殺敵百人。可妖王容傾可以!
夜色之下,明月血濃。妖王一身妖力頃刻四散,只消片刻,便將那上百人掀翻在地,驚得敵軍自行敗退,卻沒有驚嚇到那半醉半醒間的盛將軍。
盛將軍嘻嘻一笑,拽着他衣領:“我撿到寶了!”
一夜過後,戰場清掃乾淨,那些醉醺醺的兵士們只以爲自己做了個夢,昨夜又是他們的盛將軍威風再現,殺敵於城牆之下。
可只有盛將軍,捧着少年容傾的臉,卻毫不掩飾地問道:“你不是修仙人吧?修仙人的靈力可沒有黑色的。”
少年容傾猶猶豫豫,吞吞吐吐,“我……我不會害你……我只是想……保護你。我是妖。”
“妖?怪不得這麼厲害。”盛將軍繞着少年容傾轉了一圈,問道:“那你吃不吃人?會不會飛?”
“不會。”
“都不會?”
“……不會。”
這一夜後,盛將軍待容傾更爲親和,容傾打仗也更爲賣力。短短一月,盛將軍的軍隊便成爲了南疆十三國的噩夢,而她也如願以償成爲龍魂帝國第一個女元帥。
盛元帥班師回朝,朝野震驚!
那回朝堂的路上,繁花鋪路,百姓夾道,太子親迎,好不榮耀!
從朝堂上回來,她邀請他喝酒,滿滿一壺,頃刻間給他灌下肚,哈哈大笑。
容傾被灌了酒,有些迷茫,神色中微微露出慍色,與當初在驚霧山被君諾強塞滿嘴餅一模一樣,惹得君諾心底暗笑。
盛元帥緩緩起身,在他身旁坐下,斜斜一靠,眼波流轉,媚眼輕挑,問他:“你喜歡我嗎?”
君諾看着自己用那種神色,那種語調跟容傾說話,只覺得全身發麻,連頭皮也順帶着抽了一抽,正想抽自己一耳光。
少年容傾擦着嘴角的酒漬,呆住了。什麼?莫不是堂堂妖王也和世間男子一般,喜歡這樣妖嬈女色?
很久很久之後,少年容傾才道:“我說‘不’,你會不會生氣?”
“不生氣。但是我不懂,你爲我做了這麼多竟然不是喜歡我?你圖什麼呀?”盛元帥伸手去拿酒杯,胸間的柔軟輕輕擦過容傾的手臂。
君諾心頭一跳,就想一拳打過去!我要是做這種事情,估計自己就能錘死自己!
容傾輕輕一顫,往旁邊挪了挪,這一挪深得君諾歡心,那心頭怒意竟然就這樣消散了。
盛將軍毫不在意,倒了一杯酒,又遞了上去。
少年容傾看着酒,並未接下,只道:“我希望你長命百歲,一生順遂。”
跟趙小姐也說過類似的話吧?君諾暗自狐疑,開始在腦海中搜尋,容傾是否對自己也說過這樣的話。
“我會的。”盛元帥嬌俏一笑:“可惜你看不見了。”
少年容傾沒有詫異,只是兩聲咳嗽帶出一口血來。
“我特意向仙門人士請教過了。這酒里加了長在東邊大海孤島上的稀罕物,專門剋制妖物。任何妖吃了,都是必死無疑。”
容傾毫無震驚,只是搖頭苦笑。
“你一定想問爲什麼,因爲我不希望世人知道,那個最會打仗的人是你而不是我。”盛元帥靠近,面露遺憾,“可惜了,你長得這麼好看。但是沒辦法呀,你不死這個秘密便會被人知道。”
“你……”又一口鮮血從少年容傾口中噴出。
君諾急得心口都跟着疼了,這得多疼纔會接連吐血啊。雖然她知道容傾沒死,還好好地站在自己面前,只是在經歷幻境,可她依然心痛得無以復加。
如果自己爲一個人做了那麼多事情,不求回報,卻到頭來被那個人毒死,且不說傷痛如何,心痛就已經難以承受。
容傾擦了擦嘴角的血,苦笑:“你……這是何必?”
“是,從我知道你是妖的那一刻起,便只是利用。”盛將軍起身,轉到一旁,復又回頭,“你不必擔心,我會好好活着,我將嫁給太子,成爲龍魂帝國的太子妃,將來還會是母儀天下的皇后。”
一陣苦笑伴隨着墨煙消散,留下一臉無措的女元帥。
半年後,女元帥果真嫁給了太子,五年後,太子繼位成爲龍魂帝君,而她果然成爲了皇后,世稱盛元皇后。
原來是她!君諾心底概嘆不已。這盛元皇后在後世人眼中,可是個能打仗,能治國,也能相夫教子的無雙之人。傳說中,她只活到二十六歲,便因爲一身傷病而亡,還得萬民哀悼。
此後,容傾果然再也沒有出現在她面前,直到……她被丈夫以一杯毒酒刺死的那一夜。
雷雨之夜,大雨傾盆。她在殿宇裡失聲痛哭,哭訴自己不過是殺了一個魅惑帝君的狐狸精,爲何要得到這般結局?
彌留之際,一直在暗處的容傾終於現身,給她留下一株續命的仙草,她卻哭着痛罵:“我不要你的可憐,妖就是妖!永遠成不了人!”
妖就是妖!世人總認爲自己比妖更爲高貴。
原來,容傾一開始幻化成各種人出現在自己面前,便如這生生世世一般,他不想妖王的身份讓她心生芥蒂。
君諾的心隱隱滴血。千百年來,容傾所受的偏見和責難,遠比自己承受的要多得多。
時光兜兜轉轉,一世又一世。有時候他運氣好接連幾世都能找到她,可有時候可能長達百年他也難遇她一次。但是每一世,他都化成不同身份守護在她身側。不管她是怕他,是恨他,是趕他走,還是暗算他,他都不厭其煩,一世又一世。
她世世不得善終,他世世爲她心痛。
直到某一世,她是個生於西荒的公主,遭逢亂世,國運不濟。皇室爭權,她不得已深陷其中。
她在大殿外見到容傾的第一眼,便被他的容顏深深吸引,她叫他近前,問道:“你的氣息很獨特,你是妖麼?”
容傾輕輕一顫,不敢回答。千百年來,因爲妖的身份,他已經無數次驚嚇到她了。
“你若是妖,便來助我奪權護國。”
她好像不怕他。容傾難掩內心狂喜,終於可以堂堂正正以妖的身份出現在她面前。他傾盡全力幫她奪權,助她平亂,一次又一次救她於危險之中,甚至有一次爲了替她尋找仙草不惜孤身與上古神獸相鬥。
可上天終究是天,無論他多麼努力,終改不了國破山河碎的天命。
高高的城牆上,看着破城後的慘烈和滿目瘡痍,她痛斥咒罵:“你爲何要出現在我的生命裡,爲什麼要給我希望?”
“我帶你走,護你一生。”
“沒用的,你不知道我此生所求,你不懂我失去了家國便如同失去了生命。”她痛哭着:“你說可以幫我的,爲什麼到頭來還是這結局?”
她心痛,可容傾的心也在痛。
每一世她的命都不相同,但每一世都難逃命薄早亡的結局,每一世他都護不住她。
“誰要你多管閒事。”她痛哭着將長劍刺入容傾胸膛,痛哭着對他說:“你可不可以不要出現在我生命裡,我不想再遇見你,生生世世都不想!”
她飛身跌落,他沒有去救,甚至沒有哭,沒有落淚。
此後百世千生,凡塵三千,容傾將自己封在不羈山,成爲了一個閒散妖王,再不踏入塵世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