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蛇之流光飛舞? (2)
轉眼,許仕林與李碧蓮已雙雙滿了十歲。
戚寶山隨家人遷居原籍蘇州,與一衆同學依依惜別而去。臨走時戚寶山認真地將一對玉魚兒贈予許仕林與李碧蓮。
“我會回來娶你小妹妹爲妻子的。”戚寶山不知道爲何竟不是對着李碧蓮說,而是拉着許仕林不放。
許仕林眨眨眼睛,拿詩經送他。“燕燕于飛,差池其羽。寶山兄,後會有期了!”
雖然聲音形貌仍帶着稚氣,但舉止思維,已與囧囧並無不同。
碧蓮就一面拿着玉魚兒玩,一面坐在高高的假山石上冷眼旁觀。
——戚寶山娶李碧蓮?算了吧。這些年來李碧蓮何曾給過戚寶山一個好眼色看?
去娶許仕林還差不多。
碧蓮嘖了一聲,歪脖子去看許仕林那清瘦的小身板。
那次洪災暫寄之後,許嬌容乾脆把孩子們的三餐也託給了書院。書院中一羣妖孽,沒幾個需要吃飯下肚,而阿玲阿瓊兩個丫頭勉強掌廚,水準也就了了,更是時常有頓沒頓,許仕林正發育中,吃得半飢不飽,如何能夠長胖?
還須靠着李碧蓮有時帶他去廚房自力更生,將隔夜冷饅頭切片油煎來吃,墊飽肚子。
這邊戚寶山被家人帶走,許仕林過來拉碧蓮下來。
“你的那片玉魚兒呢?”
碧蓮指指池中。
“啊?你扔掉了?”
“沒有啊。”碧蓮溫柔回答,“我放生了。你看,那條白色鯉魚就是啦。”
許仕林苦笑。“碧蓮妹妹,你又來胡扯。”
“哪有胡扯?我問你這池中之前可有白鯉否?”
“這……倒是沒有。”許仕林瞅了瞅池水,白鯉示威似的在他眼皮底下竄來竄去。他只好將自己手上那片玉魚兒塞進碧蓮手中。——反正這書院從小到大就有衆多奇人逸事,蛛絲馬腳。許仕林也習慣了。“別坐那麼高,小心摔壞腿。課鐘響了,我們走吧。”
“哎……”李碧蓮被他拉着,有點不滿。“仕林哥哥,我不想去念什麼史科啦,我們逃出去玩好不好?”
經史子集四門,李碧蓮最討厭便是史科。
她是春秋名琴所化,戰國時候被楚懷王以鐵如意砸碎才修爲妖體。這千年以來的所謂歷史,全在她眼中如浮雲經過。有什麼好學的?
“又逃學?”許仕林有點頭大,“碧蓮妹妹,上次我們逃出去吃什麼叫化雞的,回來可是我一個人挨的戒尺啊。”
“哎,那次吃了大半隻雞的還不是你。……仕林哥哥,外面有龍王祭看哎。”
“龍王祭?那是什麼?”
“我聽幾個女先生在說的嘛,就是演大戲,選杭州最美的姑娘扮觀音,扮龍女,然後還要假裝往錢塘江裡扔個會水的女子,作勢獻給龍王——但那女子會偷偷泅泳游回來。去嘛去嘛,”李碧蓮拉住許仕林衣角,“去年我就好想去,結果輪上雪晴先生的課。今日不過是史科,那個老蜘蛛……我是說,朱老先生年歲大了,老眼昏花,不會發現少了人的啦。”
“好吧。”許仕林嘆口氣。“那課確實無聊……從哪邊溜?”
“還能從哪?當然是後院啦!”李碧蓮拉着許仕林,一溜煙似地飛走了。
錢王宮中。
水晶殿閣,天光如照。
紫竹林門下龍女被迫嫁爲人婦,已有五年。
“臨安。”高大壯碩的錢江王在病懨懨的龍女面前小心翼翼,不敢發出一聲異動。“今日又是錢江祭祀之日,你身子可好?與爲夫一起去看看何如?”
“我不舒服。”
“……哪裡不舒服了?要不要延醫?”
“心裡。”
錢江王頓時閉嘴。
敖臨安說話永遠直接明瞭。
“怎樣會舒服些?”他明知答案,卻還是不得不問。
“讓我走。”
“你失去龍筋,紫竹林不空絹索又在閉關之中。我放你走,不是置你於萬丈兇險之中麼?——還是,你寧願回去東海?”
龍女冷哼一聲。“東海將我嫁給你那刻起,我就跟他們恩斷義絕。我幼奉明珠給世尊,又蒙菩薩授記,必定是要成佛之人。你們一個兩個,卻留我以世俗悲歡男女之事,實在是不知所謂!”
錢江王也只有苦笑。“你父王愛你,不忍見你斷心滅xing,成佛西去。我愛你,不想看你寂坐枯滅,耗費大好青春顏色。就說紫竹林吧,你那個師弟,難道對你就無一分私情愛意?我便不信了。”
龍女一摔身上珍珠綾羅,站了起來。
“我實在不明白,你們要的世俗情愛,多少妖精鬼怪,又嫵媚嬌柔,又知情識趣,我又不算什麼傾國傾城的美貌,究竟爲什麼要苦纏不休呢?”
“哈。”錢江王一片癡情空拋流水,卻也無可奈何。“就是愛你冷冰冰兇巴巴的,不許麼?”
龍女嘆口氣。“這幾年我做了你的妻子,可是牀榻之間你也見到了,我並無半分快樂,純粹是應付敷衍。也許我不是什麼龍族公主,卻只是一塊無心之冰罷了。算算日子,最多還有十年,待到善財取得我的龍筋回來,我勢必是再回紫竹林重修大悟的,屆時你空添惆悵思念,卻又何必?”
“青蛇當年早已與我說清楚,橫豎,最多十五年的日子。我既然接受,便是認命。這十五年內,你是我妻子,便已足夠。”
龍女靜默片刻,忽然鬆口。“既然如此,我便當也履行做妻子的責任。……我陪你去看那個龍王祭吧。不過,我有一求——”
錢江王眼中發亮。“有求必應!”
龍女倒也不是真討厭錢王,終於抿嘴一笑。“我們化跡凡人之中,混跡街市去看熱鬧。”
街上一派人流繁華。
龍女一身鵝黃小衫,翠綠裙裾。錢王的高大身軀裹在生意人的裝束中,倒似是豪客擁着美貌小妾,隨意逍遊一般。
杭州煙雨繁華,形貌出衆之人尤多,錢王龍女這對古怪璧人,倒也不算太過打眼。
二人沿着西湖緩緩而行,天氣和暖,柳綠桃紅,西湖中的畫舫上,也有年輕的小丫頭探出頭來,看街上廟會勝況。
龍王祭的主要場所乃是在沖天廟。城中選出的扮觀音的女孩子,也就十四五的模樣,眉心點着紅痣,嬌嬌俏俏被八個壯漢擡着,往外灑着聖水。
沖天廟臨海,海上則有女子模擬龍女形狀,渾身裹着金色綾紗,持劍指着一名扮作大鰲的丑角。
周遭有些道士正忙着準備燈火。龍王祭由日至夜,今年又死了人,官中撥下銀兩,制千盞祈福燈火,半入西湖,半入錢塘。
“臨安,”錢浙攬住妻子,低聲取笑,“那個扮龍女的,可沒有你半分好看。”
龍女卻不以爲然。“那女孩眼大鼻挺,好看得很啊。”
那邊廂忽然有孩童歡呼之聲。
原來有富戶在那邊贈糖。
手藝人現場擺攤,製出不同顏色不同粘稠在太陽下一照便有七彩反光的粘糖來。
大批孩童一人領着兩個竹籤,依次排隊去到手藝人面前,用兩根竹籤挑起一抹糖來,再湊在一邊,自己反覆纏繞,最厲害的,能纏出透明糖絲來,十分漂亮。
錢浙見敖臨安看得出神,忍不住隨便拉了個小孩。
“把這糖送給叔叔可好?”
小孩白了他一眼,反身跑掉了。
龍女噗哧一笑,“你嚇壞小孩子了。”
她款款過去一個女孩身邊,從袖中拿出一串珍珠,隨便幾句,便將女孩手中糖換了來。
錢江王大爲佩服。“還是夫人高妙!”
“是啊,是高妙。無價明珠,只換一竿子糖。”
錢浙與龍女雙雙一驚。
擡頭循聲看去,只見一個穿着儒士衣衫的小小姑娘,晃盪着兩腳,坐在高高的屋檐邊。
“小妹妹,”龍女當先一笑,“那不是什麼無價明珠,不過是普通玩物罷了。你要喜歡,我也送你一串。”
——在世間確是無價明珠,在龍宮卻也實則是普通玩物。
龍女並不打誑語的。
“我不要。”穿着儒衫的小姑娘正是逃學出來的李碧蓮。“明珠有價,xing命無價,我可要回家了。”
她正要從屋檐另一邊跳走,卻聽下面一聲驚呼。“碧蓮妹妹,你怎麼又坐這麼高去了?”
龍女與錢王后退半步。
他們不曾認出李碧蓮是誰。
但是這位小小年紀的儒生,龍女錢王卻一眼便認了出來。
許仕林。
他腰間的皁帶——
龍女微微顫抖着身軀。
那正是當年迤邐隨手將敖臨安之龍筋加以變幻,做成的腰帶。
原來一直便系在許仕林腰間!
她下意識間伸手向那腰帶抓去。
許仕林靈活地閃開。“哎,這位姐姐好面熟……我們認識麼?”
他只在五年前見過龍女幾面,記憶模糊,雖覺眼熟,卻也不知這其中的前因後果。
龍女知自己毫無功力,回頭看住錢浙。
堂堂錢江王面色尷尬。
——出手,爲愛妻取回龍筋?
但……佘青手中有他殺人證據在先,而龍女也必將旋即離去在後。
五年,同十五年,在仙家歲月而言,全是轉瞬,並無區別。
但眼前,同將來,卻是涇渭分明。能拖一日,絕對好過當時離散。
錢王一愣之間,李碧蓮已經罵了出來。“還看不出來麼?這倆是專拐小孩的強盜,還不快走!”
她轉身從另一面跳了下去。
許仕林也沒片刻耽擱,如游魚一般鑽入隔壁小巷。
錢浙這才裝模作樣,追了過去。
留下龍女冷冷站在當場,心中又氣又痛,卻也深恨自己無力。
“好久不見。”
六月蓮葉無窮碧。
男人撐着把傘遮陽,竟然比女人還好看。
龍女氣餒地看着佘青。
“yin魂不散。”
“許仕林已經十歲啦。”佘青淡淡一笑。“再有十年,你就可以離開他回紫竹林了。”
龍女冷哼一聲。“我師弟呢?”
“你放心,他好得很。——你夫君若是真心替你去拿龍筋,當能遇見。”
這邊碧蓮拉着仕林奔逃,後面隱約有人聲,不知道是不是那巨漢追趕。兩人畢竟年紀尚小,體力不支,跑得氣喘吁吁之下,碧蓮下意識拖着許仕林地閃入了小巷中的一扇未上鎖的小門。
然後許仕林呆呆地擡頭看着人家後院中曬得桃紅柳綠的一天褻衣,碧蓮則徹底傻在那裡。
她下意識中拖着許仕林跑回了琴樓。
步聲又起,碧蓮往外一張,見錢王正無精打采地追過來。
兩個小孩進退無路,只好向着樓上而去。
下午時分,正是窯姐兒起牀梳洗之時節。
一個老媽子抱着大盆衣服走過來。
碧蓮無奈之下,順手一推,帶仕林躲入一個暗門。
許仕林疑惑看她,碧蓮攤攤手,表示自己只是碰巧——難道要解釋說自己原本就是這裡的主人轉生麼?
兩人順着暗道向前走,地勢向上傾斜,碧蓮裝模作樣摸索一番,推開另一端的暗門,帶着仕林出來。
此地正是琴樓貴賓方可入內的暖閣門外。
善財童子雖爲老闆,卻仍是一派風liu□模樣,朱衣華帶,衫領半解,躺在竹蓆上搖着扇子避暑。
坐在邊上吃着冰鎮蓮子羹的正是替佘青來拿這個月分紅銀子的佘雪晴。
他不畏熱,數層白緞衣衫交疊,額上無半點汗跡。
“寬限一月啦。”善財懶懶地抱怨。“我一直想把旁邊那棟樓買下來,養小倌。你們老需索無度的,叫我哪裡存得下錢來發展?”
“小倌?”佘雪晴訝異,“你不是最憎此事麼?怎會有這個念頭?”
“我又不是要自己去開門迎客!我是運財司財的金童好不好?現今這門生意可比養□要好做得多。”
“嘖嘖。”佘雪晴嘆道,“單兄何時開始出語如此粗俗了?”
善財化名單思才,運營琴樓。
忽然兩人齊齊一僵,閉嘴看住門外。
少男少女的身影透過琴樓中白日不熄的燈火明顯投射在綿紙門格上。
少女拼命拉着少年向下走去,幾次按下少年轉向門內看的好奇頭顱。
然後自己卻趁着少年不注意,往房內比了個憤怒的手勢。
——琴樓是高雅的秦樓楚館,煙花柳巷,妓寨娼寮!
怎可以養小倌那麼粗俗??
幸好碧蓮知道自己五感敏銳於常人,她聽見的那兩位大爺的談話,許仕林在秘道之中未必聽得見。不然這爲人師表同時又男盜女娼之事,可就不好解釋了。
兩小下樓之後,善財衣冠不整就衝出去,站在樓頂對着樓下狂打手勢。
剎那姑娘們紛紛忽然犯困,打着呵欠回房,正收拾大堂的僕傭們也忽然奔走相避。
碧蓮帶着許仕林一路從三樓樓頂沿着樓梯跑下了一樓,光明正大卻不被人撞見地從琴樓正門逃了出去。
許仕林一路被她拉得跌跌撞撞,亂七八糟,心中有百般疑問卻不知道如何出口。
正要發問,碧蓮卻定住了身子,說不出話來。
許仕林轉身。
巨人似的錢江王,正站在兩小身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