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害怕。”
巨人雖然高大如一座山嶽遮住陽光,卻擺出他所能直到最爲柔和的語聲。
許仕林和李碧蓮前無進路,僵在當地,欲要轉身逃回琴樓之中,卻也不敢妄動。
錢王伸手,將許仕林如提小雞一樣提到了空中。
他腰間的玄色腰帶,經過五年,卻整潔柔軟,含着淡淡的光澤,一如嶄新。
錢浙伸手一扯,腰帶便到了他手中。
李碧蓮已經趁機退入了琴樓,擡頭向着三樓叫。
“還不出來救人?”
鴇母正傻乎乎地過來,“小丫頭你在這兒咋咋呼呼些啥?想自賣還是咋的啊?”
樓閣上兩道光芒一閃,琴樓大門無風自掩。
李碧蓮跳到樓梯上,打量了下同那鴇母差不多高,擡手啪地就是一個清脆的耳光。
“錢王爺不在沖天廟受祭,卻來這煙花地作甚?”
佘雪晴忽然出現,原本想趁錢浙不注意間劈手奪下龍筋,誰知錢浙反應極快,反手使力。
當下情勢古怪。錢王左手拎着許仕林,右手持着腰帶一端;佘雪晴左手持着腰帶另一端,右手扶在許仕林腰上,隱含衛護之意。
小巷盡頭,善財揮着摺扇,正無可無不可地扣好自己半敞的硃紅色紗衣領口,靠在青石磚上打着呵欠,以表守住通路之職。
“仕林,莫怕,閉上眼睛。”佘雪晴冷然下令。
許仕林一如五年前一般,乖乖閉上了雙眸。
就在他的面頰旁邊,不到一拳的距離,便是佘雪晴與錢浙出全力爭搶的那條腰帶——兩人都得之後快,且都不欲毀損此物,真氣流轉之間極盡巧妙,卻又兇險無比。許仕林就算是個凡夫俗子柔弱少年,也能感覺到那撲面而來令人氣血激盪的雄渾勁道。
許仕林閉住眼睛的同時,薄脣卻微啓,默唸着些什麼。
佘雪晴忽然加力,以不顧龍筋存毀的瘋狂勁道,迫使錢王放手。
錢浙悶哼一聲,冷汗留下額頭。他勉力分神護住龍筋完好,再與佘雪晴爭鬥搶奪,已是強弩之末。
佘雪晴就輕輕鬆鬆和許仕林說起話來。“仕林,你在背什麼?”
“回稟先生,仕林在誦詩。”少年閉着雙眼,從容回答。
“什麼詩?”
“回先生,《葛生》。”
“誦出聲來——”
“是。葛生蒙楚,蘞蔓於野。予美亡此,誰與獨處?……葛生蒙棘,蘞蔓於域。予美亡此,誰與獨息?”
許仕林頓了頓。
“誦下去。”佘雪晴輕笑。
“是。角枕粲兮,錦衾爛兮。予美亡此,誰與獨旦?”
那邊廂善財終於繫好了衣帶,以掌擊扇脊,讚歎了一聲。
“夏之日,冬之夜。百歲之後,歸於其居!——當此一時,誦此一詩,仕林好文采!”
許仕林仍是閉着眼睛,乖乖答道,“謝單先生誇獎。”
“怎麼,還聽不懂麼?”佘雪晴冷冷提醒錢浙。“予美亡此,誰與獨處?你就把龍女一人拋於街市麼?就不怕杭州城中,妖孽橫生?”
錢浙渾身一抖,握住龍筋的手緩緩鬆開。
“我說姐夫,”善財童子垂眸望地,一副無賴神色。“你真已盡力,拿不到手,並不是你的錯。這不是最好的結果?”
錢浙猶疑半晌,終於放開許仕林,一閃而去。
佘雪晴送了口氣,伸手嘉許地摸了摸許仕林的頭髮。眼前少年約略到佘雪晴的肩頭那麼高,比五年前長大了幾乎一半,眉目容貌也更透出幾分白素貞的風采。佘雪晴每日見他,本不自覺,一朝仔細端詳,才發現光yin若箭。
“可以睜開眼了。”他柔聲吩咐。
許仕林睜開眼睛,見着佘雪晴,面上有歡喜神色,恭順向着老師一禮。
“既然你遇見了,有些事情,便不得不說與你聽了。”佘雪晴瞥了一眼站得不遠不近,似乎事不關己,但又好像做好準備隨時來插嘴的善財。
“仕林,你是仙胎下凡。”佘雪晴沉沉開口。
沖天廟會。
佘青打傘,陪着龍女緩緩行於街市。
“這五年過得可好?”
“託福。我們並非新知,更非舊友,何必說得好似你很關心我一般?”
佘青一笑。“當年我親手把你交給他,當然是舊友。如今我看到你心事紛擾,又如何不是新知?”
“哦,我有什麼心事?”龍女雖然失去真力,但高傲氣xing一絲未墮。
“你恨他口口聲聲愛你,卻並不真心爲你奪取龍筋。是愛,更是私。”
“人皆有私,他並未騙我,我爲何要恨他?”
“不恨,那便是愛了?”
“離愛離恨,方是清淨。——論妖術邪法,我不如你,但我在紫竹林修行多年,明心見xing,斷絕三毒,卻早不爲區區□所苦。”
“癡兒,你都還未苦過,又何言解脫?”青蛇一聲輕笑,一手攬住龍女,掌指貼緊她咽喉。
有路人嘖嘖稱讚。
“好一對璧人啊!”
——佘青與龍女的形貌,比起錢浙的富商巨人形態,要相襯得多。
龍女聽此議論,唯有苦笑。
佘青勁力一吐,就能叫她魂飛魄散,徹底斷絕輪迴。
“很快了。”佘青站在她面前,脣齒吹出幽幽氣息,卻毫無囧邪之感。“還有十年,一切就會開始。錢浙超脫於三界規法之外,卻脫不出對你的癡戀。善財身負沉重使命忍人所不能忍,卻對你終有一絲縈懷。小美人兒,你就是這分不知情不知愛的冰雪模樣,才最惹那些聰明人的相思呵。”
佘青絮絮說話。
龍女被他話意所驚。
卻聽錢浙一聲狂吼。
龍王祭上,那位扮作龍女的少女正在水邊,忽見滔天一浪感應錢王怒意而來,生生將那女孩子捲入了海中!
一片**。
敖臨安懵然回頭。
佘青持傘,一臉無辜微笑。
敖臨安忽然明白過來發生什麼,轉身拔腳向着江岸奔去。
“又弄死一個。”佘青軟軟譏諷。“錢王怒意,真是天地可鑑。”
錢王氣得渾身發抖,卻來不及與佘青發作,直追住龍女而去。
江邊大羣民衆被嚇得跪拜下來,頻頻叩首,並無人敢下水援救。濤捲浪急,那祭女早無蹤影,就算救援,也沒了生機。
真正的龍女以手掩面,哭了出來。
“龍王祭可是通天的,祭女被浪捲走,且還是出自受祭者本人的意志。”佘青慢悠悠地趕上來。
取活人xing命祭祀,本在數千年前爲邪神所行。
爾後天庭將此設爲不可饒恕之重罪,嚴加禁絕。
錢浙無心之失,卻剛好應了此罪。他再有如何身份,如何地位,也已經無法再將此事抹殺過去。
“我看,不如從長計議。”佘青嫣然一笑。“在下曾通幽冥,要不要爲二位設法,看如何取回那祭女之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