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有一天,我也不再是紫金府的小侯爺,也許還會變成一個會帶來大禍的人…又會有誰,還留在我身邊…
“我啊。”櫟容指了指自己。
“替我收屍入殮麼?”薛燦黑目在暗夜裡閃出絹燈一樣的光澤,像是隨口一說,又像是沉緩道來。
——“呸呸呸。”櫟容捂住薛燦半張的嘴,“傻人無忌,傻人無忌。”櫟容雙手合十對着老天不住拜着,“老天爺,薛燦犯傻胡說呢,你可得忘了,別和他計較。”
薛燦見過的女人不算多,又或者說,世上的女人,在他眼裡都是一個樣子。她們或美麗,或嫵媚,她們因着烏金青睞薛家小侯爺,盼着可以嫁進天下第一府,坐擁烏金巨礦,得湘南子民的景仰。
但櫟容和她們不同,從薛燦第一眼見到這個殮女起,就對她生出一種別樣的感覺。似乎已經牽掛了她許多年,見她安好的活在自家莊子裡,靠着一雙讓人忌憚的鬼手活出滋味,薛燦也像得到了莫大的慰藉。
拜天拜地的櫟容憨態可掬,她卻一點兒也不覺得自己的舉動好笑,見薛燦不動,急的一把抓住他的手腕,逼着他和自己一道向老天請罪。薛燦沒有抽出手,他任櫟容比劃着自己,脣角溢出紓解的笑容。
櫟容沒有看見他嘴角的笑意,她急的像熱鍋上的螞蟻,她可以殮盡世上所有人,唯獨不願意給薛燦做這活,千金,萬金都不做。
櫟容終於安靜下來,薛燦看着她急紅了的眼睛,指肚摸向她潤潤的眼角,蘸起一顆晶亮的淚水,藏進手心。
——“薛燦。”櫟容話裡帶着哭音,“你說我情義雙全,你又瞧得上我這張臉…我就算不會入殮,是不是也可以做你值得相交的朋友。”
“你真傻。”薛燦艱難的背過身,“楊牧問我,一個自稱是櫟奶奶的傻女人,是不是真要被我帶回湘南。我竟然…真的把你帶走。”
——“你後悔了?”櫟容咬脣看着薛燦頓住不動的背影。
“我薛燦…”薛燦一字一句迴應着,“從不後悔自己做過的事。”
櫟容好像聽懂,卻又好像沒大明白。她跟了薛燦腳步,薛燦頓住,她也頓住,薛燦踱步,她也踩着腳印。
薛燦無奈轉身,“我十來天沒睡一個整覺,櫟容,你是要和我回房麼?”
“啊?”櫟容踉蹌止步,臉紅到了脖子。
薛燦低頭含笑,捻起了腰間的烏金墜,回過身道:“要跟在我身邊,白天瞌睡打盹,我可絕不手軟。櫟容?”
櫟容搓着衣角嘎然轉身,半晌不見身後動靜,悄悄扭頭去看,薛燦早已經走到長廊深處,似乎驀然回頭,還看了自己一眼。
回到收拾妥當的房裡,小婢點起油燈,照亮了佈置玲瓏的寢屋,牀邊的梳妝檯上,放着一個好看的錦袋,櫟容好奇摸着柔滑的錦布,“這是…”
小婢給櫟容鞠了個禮,笑嘻嘻道:“紫金苑一年半載都沒人來住,這不是旁人留下的,是…小侯爺下午逛集時,給姑娘買回來的。”
——“薛燦…”
“小侯爺出去了幾個時辰,纔買回這一袋子東西,都放在姑娘房裡。”小婢羨慕的看了眼櫟容,又朝她屈了屈膝,“姑娘早些歇着。”
屋門被小婢關上,櫟容愛惜的摸過錦袋的每條紋路,小心翼翼的解開繫帶,錦布落下,幾個精緻的銅罐細瓶映入櫟容眼裡。
櫟容見過,在雍苑辛夫人的房裡,也有着和這一模一樣的物件。
薛燦說,這是鷹都巧妝閣的胭脂水粉,巧妝閣深得周國貴女的喜愛,楊牧上京也知道買些回來…
薛燦還說,會買來送給自己…櫟容聽着這話就已經偷偷歡喜了一路,她記着暖心的話,卻沒真想過薛燦記在了心裡。
燈火下,櫟容打開一個個細巧的器皿,薛燦男子眼光,挑來揀去的也難說是女人所愛,櫟容捧起所有,猶如懷抱着世上最珍貴的寶貝。
次日清晨,長廊裡,薛燦捻着腰間鷹墜,邊走邊想着什麼,長廊那頭,櫟容盈盈彎目,眼睛笑如月牙,眉畫如遠山,朱脣一點潤,柔膚凝白透紅,木簪斜戴,發滲幽香,一身白衣潔淨幹練,腰間一抹烏金鉤,束起她勻稱美好的身形。
薛燦與她隔着不到一丈,隱隱看不清她臉上的疤痕,或者說,在薛燦眼裡,有與沒有,他從沒在意過。
薛燦只覺得今天的櫟容分外秀麗,卻又說不出哪裡不同,走近她身旁,薛燦深吸了口氣,恍然頓悟,他幽黑的眼睛流露出一種欣慰,眼神柔下,猶如寒冰融化。
——“你喜歡。”薛燦垂眉,“女子淡妝,倒也真的別有風情。”
櫟容大眼靈動,哧哧壞笑,“昨晚,你才說不在乎女人容貌,這會兒,又看得出女子風情?”
薛燦本就寡言,哪裡說得過嘴巴不饒人的櫟容,薛燦擦過櫟容身旁,低啞道:“是你身上的玫瑰露,別有風情。”
“噢…”櫟容揚起衣袖去聞身上的味兒,眨巴着眼睛帶着緊張,“哎呀,是不是用的太多了…”
薛燦背身低低笑着,負手走出長廊,寒冰融開,那冰下的俊臉,也是溫溫的。
薛燦撫正髮髻上的烏金冠,紫金府的人進鷹都,按照慣例,都要先去拜見戚太保,紫金侯薛少安,夫人辛婉,每次來鷹都也都要攜重禮去拜訪,薛燦身爲世襲小侯爺,又是初次上京,辛夫人早已經交代妥當,讓他務必要親赴戚家。
紫金苑外,備着許多禮物的馬車已經打理妥當,櫟容探了探頭,像是也想跟去,可再看薛燦穿着正式體面的紫緞繡莽服,就連赤鬃,也換了副嶄新的馬鞍,櫟容張臂看了看自己,吐着舌頭想退回屋裡。
櫟容纔想調頭,薛燦卻用一種無法拒絕的口吻道,“上馬車,跟我一起去太保府。不過去走個過場,等我出來,帶你去逛集。”
櫟容暈暈乎乎的就爬上了堆滿禮物的馬車,薛家出手闊氣,大大小小的錦盒堆的比櫟容還高,櫟容坐在車裡,就好像是…被薛家僱來押送禮物的…小婢。
沿路的鷹都百姓聽聞紫金府小侯爺上京,都探出腦袋看熱鬧,見到容貌異於常人的櫟容,都指着驚笑,說薛家貴氣沖天,怕人覬覦,特意帶來個鬼面女鎮着。
有人想到什麼,指着櫟容道:鬼手女,那是傳進鷹都給安樂侯入殮的鬼手女吧…
此言一出,街上驚叫連連,女人拉着孩子躲進店鋪裡,怕晦氣的男人趕緊朝地上啐了幾口。
櫟容見慣冷眼,倒也不覺得什麼,心裡就怕污了紫金府的名號,想着也有些難受,抱着膝蓋耷拉下頭。
——“櫟容。”薛燦回頭喊了聲,“小心睡着掉下車。”薛燦說着,朝櫟容伸出手,“到我馬上來。”
櫟容左右看了看,面露難色,薛燦壓下身,不由分說扯住她的手腕,一個用力把櫟容拉上赤鬃,赤鬃揚蹄嘶鳴,威風凜凜。
——“瞧呢,鬼丫頭上了薛小侯爺的馬。”
——“嘖嘖,薛家真是錢多膽大,就不怕殮女通靈晦氣,折了薛家的運數麼…”
“薛燦,你就不忌諱我一雙和死人打交道的手。”櫟容縮在薛燦身下。
“活人比死人可怕得多。比起死人,活着的人才更需要忌憚。”薛燦眼光熠熠,夾緊馬肚直朝太保府而去。
太保府
府外石獅邊,只有關懸鏡和一個府裡管事候着薛燦,關懸鏡抱劍倚牆,劍眉垂下似乎想着心事,連馬蹄漸近都沒有察覺。
——“關懸鏡?”櫟容指着府門,“又是他。”
薛燦低語,“戚太保權傾天下,卻不得天佑,長子癡傻,次子殘疾,關懸鏡是他死去好友的獨子,看來,他是把關懸鏡當做半子,府裡事務,看來有不少也在這位關少卿手裡。”
關懸鏡回過神,眯眼見到櫟容,先是面露喜色,又見她在薛燦的赤鬃上,笑容頓時凝在臉上,關懸鏡老練,隨即脣角又悠悠揚起,衝薛燦抱拳,“小侯爺,太保大人恭候多時了。”
薛燦跳下馬背,對關懸鏡少許頷首就大步朝府裡走去,櫟容急道:“薛燦,你讓我跟着,這就又不管了?”
——“乖乖在赤鬃上待着,你不亂動,赤鬃也會安好,你要撒野,看赤鬃不摔斷你的腿。”
關懸鏡想幫櫟容下馬,但見薛燦走出去老遠,只得追了上去,“櫟姑娘,這馬性子烈,你可千萬別惹怒它…”走出幾步又扭頭頓住,端詳着櫟容好像不大一樣的臉,“這胭脂顏色好看,襯你。”
——“小侯爺。”關懸鏡喚住薛燦,急急幾步奔到他身邊,“你頭回見戚太保,太保大人性子喜好和旁人不同…”
“關少卿是要提點我麼?”薛燦側目。
關懸鏡微微頷首,雖然才認識薛燦不久,但也看出他是個桀驁孤冷的人物,年輕難免氣盛。關懸鏡雖然和薛家沒有交情,但不知道爲什麼,心裡也想幫襯些許。
“太保喜好邊作畫邊與人說話,他見你時,若是在作畫,小侯爺千萬別以爲是他怠慢你…還有就是…”關懸鏡急促道,“太保言辭犀利,要是小侯爺覺得不舒服,一定要忍住纔是…太保說完也就忘了,你別記在心上。”
——“早就聽說關少卿八面玲瓏,處事漂亮。”薛燦幽聲,“今日一見,真與傳說的一樣。你的話,我記下了。”
書房裡,是一位讓人看不出身份的清瘦老人,身着家常袍服,手執狼毫,不時蘸着彩墨在捲上揮灑,蒼目似笑非笑,看着完全投入在自己的畫卷裡。
——“太保大人,薛小侯爺到了。”關懸鏡抱拳低語。
眼前已過天命之年的男子,就是叱吒大週數十年的一品太保戚少鑾。薛燦注視着老人平凡的容貌,他的眉毛是泛黃的淡色,薛燦聽人說過,眉毛越淺,就越是深藏不露的陰狠。戚少鑾明明沉浸在自己的畫作裡,但在他揮毫之間,霸氣外露,隔着半丈也能感覺到滿身的煞氣。
像是感覺到薛燦目不轉睛的看着自己,戚太保摔下狼毫,負手遙望進屋的年輕男子,渾濁的瞳孔動也不動。
——“紫金府薛燦,見過太保大人。”薛燦俯首抱拳,聲音低啞裡帶着恭敬。
關懸鏡低低吁氣,看來薛燦也算聽見了自己的話,自己倒是有些多心。
“薛燦。”戚太保洪亮念出,“你長的一點兒也不像薛家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