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燦抖開凜冽的黑衣, “夫人用財富讓鷹都腐朽分崩,阿姐藏烏金助我一臂之力,這一次,我們一定會揮師北伐, 匡扶姜氏。”
幾個掌櫃聽得熱血沸騰, 擼起袖管高聲道:“早就看朝廷不順眼了,反了也好, 夫人和小侯爺待人親厚,湘南人人都念着府裡的好處, 知道咱們要反, 保準歡喜的緊。”
“也要多虧夫人穩得住湘南的人心。”薛燦感激的看向辛婉, 對她點了點頭。
“戰事所需的錢銀該是有些把握,足夠支撐些日子。”辛婉舒下口氣, 意味深長的看着薛燦,“後頭就是…如何經營天下, 穩固社稷所需的那些…”
薛燦當然知道辛婉所指,他釋開眉宇望向故國所在的方向,“天命予我, 必將助我。夫人追尋不得的東西, 也許…很快就會浮出水面了吧。”
——“若是再也不會出現?”辛婉低問。
薛燦攥住腰間的鷹墜, 黑目灼灼有神,“百廢待興也終會有復興的那天,既然要做千古一帝,有苦, 陪着子民一起吃些就何妨?”
辛婉寬慰笑着,凝視着薛燦被黑衣蓋住的脊背,似乎又看見了那隻苦思七載不得其中奧義的神秘異獸。
她的耳邊隱約又迴盪起離別時的幽怨蕭聲,黑衣子塗策馬決絕離開,馬蹄踏花而去,沒有再回頭看一眼。
——“辛婉,要是薛少安哪天一命嗚呼,我還會來找你的。”
鷹都
關懸鏡帶着宮柒一路日夜疾馳,不過六天就到了鷹都城下,關懸鏡遙望着迎風飄揚的莽龍旗,心中大石這才放下些,他忍不住回頭去看,這一路,薛燦彷彿如影隨形般,夜深累極了靠在樹邊打個盹,都會夢見薛燦執劍走向自己,生生從夢中驚醒,再也不敢閉眼歇息。
——“到了,到了!”宮柒抹了把滿額汗水,“我嘞個去,這一路沒把柒爺我累死。”
“跟我去見戚太保。”關懸鏡對守將揚起特使令牌,駿馬箭一般衝進城門,直朝太保府而去。
“爲啥子不是進宮面見聖上?”宮柒費解。
——“皇上無力支撐這樣的大事,要保住大周,還得靠戚太保的鐵腕才行。駕!”
太保府裡。
不過二十來天沒見,院子裡的戚蝶衣差點沒認出這位俊逸的關少卿,直愣愣看了好一會兒,瞪大眼走近道:“關懸鏡?你是路上遭了劫麼?怎麼這幅樣子?”
關懸鏡一聲黛藍色的官服早已經被塵土染成污色,衣袖也被楊牧的利刃割破,晃盪着很是落魄,一絲不苟的髮束散亂在耳邊,雙目凹陷眼眶泛青,連顴骨都聳高了些。他的左手掌被血布纏繞,傷口雖然凝結,但布上的血疤還是讓見者心驚。
“你受傷了!?”戚蝶衣驚道,“是誰幹的,朝廷特使,他是不想活了?”
關懸鏡顧不得和她解釋,急急直入戚少鑾的書房,“湘南出事了,我要去見太保大人。”
“湘南?紫金府?”戚蝶衣恍然出聲,趕忙跟着關懸鏡的步子。
書房裡,戚太保執着的狼毫筆嘎然墜落,淡眉凝在發黃的額上,一雙凹目半晌未動。戚蝶衣儼然聽傻,火爆脾氣也定格在臉上,良久才轉身看向關懸鏡,“你說的當真?”
——“薛燦,是姜國太子虔的兒子,姜未。”關懸鏡仰面深重喘息,“湘南深山藏匿着數千姜國人,還有不計其數的兵器…一切都是我親眼所見,絕不敢胡說。還有…薛燦親口向我承認,他就是姜未,當年安樂侯見到的那個黃袍少年,不過是替他去死瞞過世人的護衛!辛夫人…是他嫡親的姨媽,出生姜國馬場的辛氏長女…紫金府窩藏姜國餘孽,密謀舉事復國…”
關懸鏡咬牙說出最後一個字,忽然頭暈目眩差點昏厥在地,宮柒箭步上前扶住他虛弱的身子,哆嗦着道:“關少卿死裡逃生,帶着屬下馬不停蹄直奔鷹都,爲的就是趕緊報信讓大人早作準備。關少卿受了傷流了很多血,一路又沒吃好歇好,鐵打的身子也受不住…”
戚蝶衣低叫一聲拔出佩劍,“是誰傷了你?我非把他活剁了。”
“薛燦…姜未…”戚太保撕扯開畫了一半的白絹,“姜未…太子虔沒死的兒子!”戚太保憶起親臨府裡的薛燦,他身着黑色緞服,腰繫如生的鷹墜,他玉樹臨風自帶侯門雍貴,言談舉止不卑不亢,出手豪闊也懂人眼色…他話語不多,但又能恰到好處說到每個人的心上…
他拾起那隻血淋淋的斷手,放在自己的畫卷邊。
戚太保還記得自己哈哈笑道:“侯門之後,自然是不怕血的。”
他根本不是辛婉教導出的侯門少主,他是姜國皇裔,是周國的大患。想到他曾經自如的進出自家府邸還有皇宮,最近的時候離自己不過一臂之遠…
那時他要是仇恨生起,對自己起了殺意…戚太保身軀一個發顫,手背青筋凸起——兇險,實在太兇險。
——“數千姜人…”戚太保枯指動了動,“他竟然可以囤積數千姜人…”
“才千人而已。”戚蝶衣不屑的冷笑了聲,“大周有上萬鐵騎,步兵更是有不下十萬。千人對十萬人…薛燦,是自尋死路。”
關懸鏡皺眉搖頭,“我見到了洞裡的那些姜人,他們個個有萬夫不當之勇,足矣以一對十,最重要的事,他們每個人都有親友死在當年周人手裡,國破家亡是深仇,他們非得拼出性命…”
“可笑。”戚蝶衣打斷道,“拼命?他們又有幾條命可以拼?殺入鷹都?爹,給女兒一萬人馬,我明天就殺去湘南,姜人,我要讓天下再無姜人。”
宮柒是個粗人,但他沒想到這位戚大小姐比自己還要魯莽,宮柒是去過紫金府的人,他雖不算聰明,但這幾日也看得出薛家都非等閒之輩。辛夫人看着就是個有大智慧的女人,鬼手女櫟容心思玲瓏,敢跟着薛燦,定也是不一般的女子,薛燦身後幾個不離身的侍衛,瞧着也不好惹…
這些個深不可測的人物,哪裡是戚大小姐區區萬人就可以拿下的?
戚太保沒有即刻迴應女兒,他慣是跋扈的臉上流露出一種不可思議,雖然他的面容仍是兇狠絕情,但關懸鏡還是在他的臉上看到了深藏的恐懼。
關懸鏡不明白,周國數十城池,鐵騎數以萬計,又得紫金府多年烏金進貢…戚蝶衣所說的萬人殺入湘南固然不可能,但周國的勝算還是應該大過薛燦許多。
“薛燦知不知道你還活着?”戚太保幽聲問。
關懸鏡略微想了想,沉重道:“紫金侯悄悄放走我,但…薛燦智謀過人,應該很快就會發現我沒死,我想在我出城不久,薛燦就會知道。”
“你要是薛燦,會怎麼做?”戚太保側身發問。
關懸鏡不假思索:“當然不會等朝廷剿滅,他一定會即刻舉事,起兵攻周。看來…湘南已經動作了。”
戚蝶衣單膝跪地,“爹,您快去稟告皇上,讓女兒帶着虎符調兵,姜國死灰復燃,我要一盆水潑了去。”
戚太保抖袖轉身,看着女兒年輕無懼的臉,低聲道:“七年前,你才十幾歲,你沒有看見攻姜一戰的慘烈。”戚太保望向窗外北方,“老夫治國數十年,讓大周成爲天下第一強國,坐擁鐵騎五萬,精兵二十餘萬,老伕力勸皇上一統天下,第一個拿來祭旗的就是北方的姜國。蝶衣記不記得,那一仗打了多少年?”
——“三年。”戚蝶衣回答着。
“三年…”戚太保手心握緊,“老夫本以爲,最多半年就可以殺進姜都的。三年,整整三年,姜都攻下,關易麾下的鐵騎精兵折損半數不止,五萬鐵騎只有不到萬人活着回來…要不是姜都彈盡糧絕,怕是五年都攻不下吧。”
戚蝶衣偷瞥關懸鏡,見他神情悲憤,咬牙狠狠道:“那是姜國,現在不過一羣餘孽,哪能和當年相提並論?關懸鏡你說是不是?”
關懸鏡搖頭道:“兩國交戰,拼的不全是軍士多寡,再強的軍隊也怕視死如歸的對手,姜人個個不怕死,真要打起來,怕是會很艱難。”
“還有就是。”戚太保沙聲低喝,“紫金府和朝廷撕破臉,今後再沒烏金獻上…國庫空虛拿什麼做軍餉糧餉?戰事一起,金銀如流水一般…今日的國庫能撐幾時?”
“紫金府年年幾百車進貢。”關懸鏡急道,“這些年,國庫多少也該有軍餉備着,大人可以把金掌事傳來,細細問他…”
戚太保凹目定在關懸鏡面上,眼前的年輕少卿神情直白,話語在他聽來更是單純的可笑,“備着軍餉?”戚太保仰面笑了聲,“每年送來的烏金確實不少,但…你聽沒聽說,皇上年初又新建了個行宮,花費萬兩黃金不止…宮裡數百位嬪妃,又是多大的開銷?國庫?該是又快見底了吧。”
關懸鏡顧不得受着傷,拂開官服單膝跪在地上,俯身懇切道:“既然指望不了國庫,那只有懇請大人下令,讓朝中諸位大臣拿出府中私藏,捐給朝廷用做軍餉抗敵。”
戚太保略微愣住,不悅了看了眼女兒,咳了聲背過身子。
關懸鏡朝前挪了幾步,“懸鏡知道,大臣府裡私藏不少,朝廷危難,無國就無家,要是真被薛燦一衆殺進鷹都,誰都不會好過。”
“夠了。”戚太保吼了聲,“朝中這些事,你又知道多少?虧老夫還常誇你能幹聰明,想不到卻是個一根筋的蠢人。私藏,你覺得有幾個人會把自己的私藏拿出來?就算是老夫讓皇上下旨,看着各家比國庫還充盈的府庫,皇上顏面何存?諸位大人又情何以堪!?”
關懸鏡臉色發白,昂頭固執道:“懸鏡願意第一個獻出家中財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