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曙色流雲有影, 凍晴光老樹無聲。
我不喜歡冬天的冷,可我喜歡冬天的雪。雪一下,到處都是被雪覆蓋的銀裝素裹, 紫禁城裡的一切都被鋪在單純的白色底下。房檐上的琉璃瓦, 大銅缸, 所有山水或草木, 高貴的或是平庸的, 都變成白茫茫,就像披麻戴孝一樣。
確實在披麻戴孝。
“整整一個冬天被憋在重孝之下,壓抑於處處瀰漫的哀傷”, 因爲他終究失去了父親;“我再謹慎機智,也難逃低級錯誤”, 大概我親歷了他的疼, 跟着疼了一回。
醇親王的病, 來得很急、很猛。我曾說過醇親王是從鬼門關前繞過一回的人,那是好幾年前的事, 聽說差點就over了,慈禧還特意帶着光緒回去探望。可能醇王爺放不下的事情太多,悠悠地從生死邊緣回來了。回來之後還是被委以重任,老老實實的修頤和園。但如今頤和園工程接近尾聲,敏感多疑的慈禧太后必然認爲醇親王使命已達、再多呆着就是個累贅。明撤醇親王的官職又毫無根據。
然而1890年年底, 或許秋風剛一掃落紅葉的時候, 醇親王又被來勢洶洶的病魔纏身。一開始只當是舊疾復發, 然而從打探消息的人口中聽到的是他“足腫手顫”、“神智不清”, 聽得紫禁城裡的人一驚一乍。有好幾次光緒在景仁宮的時候, 熱茶燙了手都不知道,只出神地往窗戶外面看。
後來慈禧又開始帶着光緒出宮探病, 但絕不留宿。而每次探病回宮,最倒黴的一定是養心殿太監禹祿。這也是有一次早上我碰見他倒垃圾才知道——全是碎片。缺胳膊斷腿的木頭炕桌,尖銳的毛刺上掛着血痕,準是砸的時候蹭破了皮。瓷器被摔得粉身碎骨,花紋都變得猙獰不堪。
“哎喲白姑姑,您可當着什麼都沒瞧見呀!”禹祿拼命跟我揮手。我知道這肯定見不得人,要不,大冬天呵口氣都結冰的早晨,誰偷偷摸摸出來。
我問,那這是怎麼回事?
心裡有數。最愛扔東西的小朋友,還能有誰丫。
禹祿嘆了口老氣,白乎乎的氣兒在他嘴邊打轉。他爲主子叫屈。“裡裡外外都背地說皇上失狂,他們哪兒知道,皇上也是沒法子。生生的骨肉親情、血濃於水,啊。皇上最近飯食減了、覺也減了,火氣旺而體虛寒,又不準宣太醫診治。這都不讓咱們往外說,咱們也不敢往外說,怕惹出事端。只能憋着,唉。”
“白姑娘,您去說和說和,成不?”
我?敏感地覺察出禹祿的稱謂及其代表的話中有話,可我寧肯打個哈哈過去。連光緒的「媽」都不管,光緒的「妻妾」都不管用。我,just a 實習生。
冬天很難熬,因爲冷。一冷就哪兒都不想動喚,就想縮在被窩裡。再說去哪兒都裹得像只熊,圓筒型,一點美感都沒有。屋子裡面因爲燒炭還暖和些,可惜紅籮炭也有月例規定,「嬪」級別和皇后足足差着一倍。所以珍嬪有事沒事就鑽慈禧的暖閣,那兒燒得又熱又旺。
有時去那兒寫寫字。
逢年過節,慈禧必得賞幾個“龍”啊“福”字給忠心耿耿的臣子以示褒獎。那日她命后妃們也寫上幾個瞧瞧。皇后靜芬擅長草書,寫的是“因竹爲亭”、“以菊作室”,慈禧看着她的侄女說:“這字的好壞是跟着你的‘修爲’的。”言下之意在於說她字雖遒勁,但名不副實,當然寫不出韻味。
瑾嬪一看就是過於藏拙。似乎自那次“勸說風波”後,她更恪守低調的準則,力求把自己融到角落裡。慈禧咂咂嘴:“這字如其人,總有些中看不中用。慢慢兒寫,興許能寫出一幅好的來。”
倒是珍嬪大大方方地使出殺手鐗“雙手梅花篆”——雙手同時寫出梅花小篆。之前就聽過這個名詞,今日看她如何取悅慈顏。只見珍嬪吩咐橙兒取來她案頭上常用的一支筆,不斷揉捏筆頭。慈禧問“這是做的哪般工夫?”
“回太后,書法講究的是筆感。所以臣妾以爲這下筆前捏軟筆毛,使之柔滑蓬鬆的準備最是省不得的。”
珍嬪又命我研墨。倒出的水因冒着熱氣,大公主問“怎不是冷水?”
珍嬪笑答:“一般人的的確確是用冷水磨墨,但我偏好用溫水。只因墨汁均勻散化得利落,寫出的字亦透着水潤光亮。”
我嗅嗅鼻子聞着墨香裡摻雜了一種清香。珍嬪主動向慈禧彙報:“臣妾備的溫水先期浸過梅花。”慈禧更爲滿意,連說“虧得珍丫頭有這麼個心思。”
寫吉利話的活兒,自然分擔到了珍嬪的頭上。
依照珍美眉的個性,必是得咋咋呼呼,不顧天寒地凍、不分晝夜、廢寢忘食。而我們這班奴才也得跟着凍筋骨、餓體膚,忙碌至大半夜,在我等好說歹說下她才收了手。安頓好她,我伸了個懶腰準備睡去,
“這麼晚,還沒睡……”有人站在龍柏樹下問我。
是他,叫住我。我不知他什麼時候來的,又站了多久。天空正洋洋灑灑地飄雪花,剛開始下雪的時候很輕盈,一瓣瓣雪像在舞,空氣裡也不覺着多冷。就這麼,我站在房檐下,他站在樹影裡,可遠觀而不可近玩焉。
“最近還好嗎?”“最近可還好。”
我問,他問。
他暗啞的聲音傳到我的耳膜:“他們譏笑我只會失心發狂。”我說:“他們那麼多張嘴,你又何必理會。”他使勁吸入一口凜冽的空氣,也不怕刺痛脆弱的肺。
“因爲我沒用。”
——原來他的話已經比冷風刺骨。
“宮裡開出的藥餌醫單根本沒用,民間那位姓徐的大夫明明開了藥方有了起色,卻不讓再診治。問師傅他卻什麼也說不出!我竟然什麼也做不了。我沒用。”他蹲下去渾身哆嗦,我猶豫to be or not to be的時候。
珍嬪來了。她披着白狐狸毛的斗篷,動作敏捷地就是一隻白狐狸。可惜她不夠優雅,她只會呼天搶地嬌滴滴地叫:“皇上——”
於是燈火齊明。於是,我們避之不及的面對面。
“大冷天的您怎麼在這兒?白、白姑姑!你眼睛是被啄了,爲什麼不通傳?”珍嬪大聲地責罵我。光緒擺擺手:“我……這恩、朕,只是過來看看,”
“然後計劃一下怎樣去醇王府一趟。”我不經大腦地說了出來。於是,我爲我的‘失言’付出‘代價’:大冬天的夜裡不讓我回熱炕頭反而冒着雪去探病。
車輦壓過路上的薄雪以至於泥濘不堪,沒有人理會。打更人一遍遍提醒“小心火燭”,也沒有人在意。狹小的空間裡坐着他、依偎在一旁的她,還有縮手縮腳的我。與上次忙亂而恬適的心情相比,這次平穩,卻沉得像被縛着石頭。
醇王府還是那麼的靜,誰都不該打擾這裡似的。沒有家丁,沒有護衛,沒有人再跪迎在羊腸小道上。馬兒剛‘籲——’停住腳,光緒迫不及待地要往下衝。我攔住了他:“請容奴婢通報一聲。”這個傻孩子,哪兒還知道周全二字呢。
屏退左右。房間裡只留他們一家三口,哦,珍嬪算他們的‘兒媳婦’,和我這麼一個不相干的人。病榻上的醇親王似睜非睜、似醒非醒,蓋着好幾牀大棉被,嘴脣卻還是烏青色,看得人心寒。其實他也就51歲,跟我老爸差不多。
福晉沒有哭哭啼啼,就連見到光緒也沒有,鎮靜地行了一個大禮。反倒是珍美眉挽着她的手哭了個稀里嘩啦,搞得我很想提醒她:快over的又不是你老公。光緒深深地看了一眼福晉,連跨幾步來到醇王的病榻前。他沒有跪,也沒有俯身,只是站着、看着,像他站在景仁宮往窗戶外面看那樣。
福晉把珍美眉交到我手裡,穩步走過去,跪在牀榻前,也跪在她兒子的旁邊,說:“王爺,皇上來了。”她扶起顫顫巍巍的醇親王,用軟帕沾淨他汗溼的額頭,又俯在他的身邊呢喃了一遍。彷彿有了感應,醇親王擡起沉重的眼皮,攀住福晉的手,嘴脣翕動不知說着什麼。
光緒再也忍不住,疾步上前,一把支撐起病弱的醇親王。我想他們很久都沒有靠得這麼近。醇王的臉上流露出一種滿足,一種幸福,一種迴光返照。他突然興致好起來,泛着紅色的亮光,字正腔圓地說起話,滿漢兩種語言摻雜着說。
我示意珍美眉先跟我出來,有點眼力勁兒丫。
我們站在院子裡,看,雪還是徐徐漫漫,它就是能悄無聲息地覆蓋住這個世界,把一切美的醜的、恩怨情仇都網羅在她白色的羽翼下,化解消弭。也能封住攸攸之口,封住秘密。我很喜歡伸出通紅的手指接住雪,接住的剎那,她就消亡了,留我一個惘然的水滴。
“小白,你喜歡皇上?”
她用的是反問句。反問句帶出的氣魄就是,你怎麼敢喜歡皇上,你怎麼能喜歡皇上!是啊,我怎麼敢,我甩甩手,水滴匯成細流,像冰涼滑膩的小蛇一樣順着我的袖口往胳膊肘爬。
不敵身後門裡傳出的哀鳴讓我心涼。
“王爺——”那個女人淒厲地喊了一聲,又趕緊矇住嘴,奔出來對我們說“請回吧”。她將走進人仰馬翻的慌亂,要去報喪,要設靈堂,要與內心的痛楚對抗,卻記得必須安置好我們。她把木然的光緒拉了出來,我想這也是他們久違的親密。
回程的馬車安靜得令人感到恐怖。好像心底都有躍躍欲試的衝動,又都被粗暴的手揉捏得不堪一擊。好像神經都如崩緊的弓弦蓄勢待發,又都被繚亂的雪浸潤得脆弱鬆散。還是他,惶惶不知所措的她,和佯裝鎮定的我。
光緒開過兩次口。第一次說,怕萬一有誰半道上爲難我們。便先一起回了景仁宮,禹祿候在那裡。第二次開口,是說太后吩咐珍丫頭字寫得好,應賞,叫皇上把自個兒用的硯臺賜過來。他叫我跟過去拿一趟。珍嬪試圖要攔,被禹祿勸住:“您就讓她去吧。”
明月一輪照出它周圍的浮雲,襯着漫天大雪,如絮如棉、如泣如訴。我這次不往後面退了,亦步亦趨得跟着他的腳印往前走。我想我笨拙得像熊。我不想、不敢也不能跟狐狸爭,我只想讓他多一點溫暖,僅此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