帳篷正中央的炭堆,已然熄滅許久,它燃燒時所產生的熱量經過一夜的散失,已經消失在帳篷裡的各個角落,全然感受不到了。
草原上呼嘯的大風,正一陣接着一陣地侵襲着這座帳篷,使其陣陣搖動。在強烈的風聲和逐漸降低的溫度中,龍原打了個哆嗦,緩緩醒來。
已經是十一月了,漠北草原進入了漫長的冬季。來到這裡已經一年,每當隆冬來臨,幾乎每一天清晨,龍原都會因爲寒風而醒來,對於這一點,龍原已經接受並習慣了。
掀開被子,裹緊身上的破舊的厚大衣,他拿出兩顆打火石,費力地在從各個縫隙中潛入的寒風中打着火,點燃炭堆。漠北的冬天,不比江南,晚上睡覺的時候完全不能脫下衣服,否則就可能有凍死之虞。
待火燒旺之後,他提起水壺,戴好毛氈帽,以最快的速度鑽出帳篷,同時防止呼嘯的大風將帳篷內唯一的溫暖熄滅。
出乎他意料的是,映入眼簾的不是枯黃的荒原,而是白茫茫的一片雪景。今年冬天的第一場雪,已經在昨晚狂熱地發展起來,覆蓋了原本荒蕪的大地,讓純白的大地和慘白的天空幾乎難辨界限。
龍原在風雪中摸索前進,勉力捕捉着方向,走到了小河邊。河面已經結了一層冰,只有河中央的位置還有水在流動。這條河並不深,水也十分清澈,居住在這樣的水源地附近是一個絕佳的選擇。
他輕輕踏着冰層,走向河中央的流水處,探下身子,用水壺舀了滿滿一壺冰涼的河水,隨即就返回帳篷。
將水壺懸掛在火堆上,他便靜靜等待着水煮開。
對了,不能忘記那些小傢伙們。他又一次裹緊大衣,鑽出了帳篷。
不遠處,是一座簡陋的羊圈,用木板圍成,並用草根糊好,可以簡單阻絕風雪的侵襲。裡面約有二十幾只羊,也許是感受到了風雪的到來,或是聞到了早飯的味道,都開始叫喚起來。
龍原往飼料槽中倒入乾草,漫長的冬季之中,這些東西就成了羊兒們的吃食。見到食物,羊兒停止了叫喚,安靜地吃起草來。他摸了摸它們毛茸茸的腦袋,環顧了一圈,確認了數目,就不再打擾他們的早餐,退出了羊圈。
有的時候,他會對這樣的場景感到莫名的奇怪和滑稽。一隻狼獸人,和一羣未開化的羊(當然,因爲是有蹄目,無法進化出可以勞動的雙手,所以並沒有羊獸人這一回事)可以和平相處,即使這隻狼獸人仍舊是獵食者和羊羣的主宰。
偶有草原上的灰狼來侵犯這隻狼獸人的領地,騷擾羊羣。龍原則用狼特有的溝通方式,讓自己和這些未開化的同類和平相處,並讓它們不要騷擾羊羣,每過半年,他就會給狼羣送上一隻羊作爲獎勵,數量不大,因爲畢竟自己也不寬裕。或許,這也可以被稱作一種馴化吧。
掩上羊圈的門,並將其鎖好,龍原轉身返回帳篷。估計水已經溫熱,再過一會就能喝上早上第一口熱茶了,他這樣想着。
風雪絲毫沒有減小的跡象,反而更加狂暴肆虐起來,向大地施加着更大的威力。龍原深一腳淺一腳地走回帳篷,不經意間,朝河邊的方向瞥了一眼。
突然,在雪花亂舞中,他捕捉到了兩個灰黑色的人影。
他在大風中定住身子,努力睜大眼睛,確認是否是因爲視線錯覺的原因纔看見人影。答案是否定的,那兩個人影分外真實,並且似乎在朝這裡接近。
龍原在這裡待了一年,除了偶有其他牧民經過這裡,他再沒有見過任何人訪問過這一片區域。他很肯定,方圓幾十裡內,除了他自己,再也不會有別人。天氣晴好時都不會來人,又怎麼會有人在這樣惡劣的天氣來訪呢?
他順手抄起一根拳頭粗的木棒,許久未見的殺氣瞬間又回到了眼瞳之中。
那兩個人影確實在不斷靠近,輪廓變得越來越清晰。而他也更加嚴陣以待,以防他們是真正的不速之客。
“這裡有個帳篷,也許師父就在這兒。”夾雜着狂風的聲音,一個聲音模糊不清地傳到了龍原的耳中。
他對自己笑了笑,收起了木棒。因爲,這清亮的少年聲音的主人,雖然許久未見,卻分外熟悉。
那兩人已經來到了帳篷前,他們的形象也完全暴露在龍原的眼前。
黑色的厚斗篷下隱藏的淡藍色的衣裳,純黑的毛皮,雖然已經長大一些,但是他還是那個少年。
少年也看見了龍原,只愣了一秒,就撲了上來,緊緊抱住了他。
“師父,我來看您了!”他興奮地說道。
龍原張了張嘴,卻只能蹦出來零星的幾個字。一年不曾和人說話,已經讓他的語言功能遲鈍了不少。“小子……來了……好……”他拍拍少年肩頭的雪,這親切的動作已經勝過千言萬語。
“我還給您帶來了一位老朋友。”少年閃了閃身,一箇中年男人走到了龍原面前。
“多年未見,老傢伙,還好嗎?”
這兩位意料之外的訪客,給這座簡陋的帳篷平添了幾分生氣。隨着壺嘴開始嘶嘶地冒出蒸汽,風雪中的帳篷也變得溫暖起來。
龍原示意兩人將斗篷上的積雪抖一抖,搭在剛進帳的木架上。隨後,便拿出一塊幹茶餅,小心地掰開,丟進水壺中。幹茶葉在水壺中翻騰、舒展,最後將其中的水染成了深棕色。
鹿鎮幫襯着給師父倒了茶,然後給虎川和自己的隨身水壺中倒了茶。三人圍着火堆,手裡捧着熱乎乎的茶杯,話也逐漸多了起來。
“小子,怎麼跟這傢伙認識?”龍原逐漸恢復了語言能力。他坐在虎川旁邊,雖然看起來並不在意這個故友,不過語氣中還是透露出愉快。
“說來話長啦,”鹿鎮說道,“我現在入了虎幫主的門了,跟我哥一樣。”
“你們兄弟倆都被他拐走啦?”龍原皺着眉頭,轉向虎川,“他別的不行,就一張嘴能說。以後跟着他,可要小心點他這張嘴。”
“我可不只有一張嘴,論武功,我至少也能和你平分秋色。”虎川不滿地抗議道。
“那好,我們可以來比一場。”龍原來了精神,說道,“讓這小子做個見證,看看你我的功力有沒有退步。”
“正合我意。”虎川一抱拳,同樣是一副蓄勢待發的樣子。
鹿鎮趕緊打圓場,“過幾天再比也不遲啊,今天下大雪呢。你們兩個老朋友,好不容易見一面,不要一見面就這麼劍拔弩張嘛。”
“武士的交情就是戰鬥。”龍原搖着頭,說道,“我們當年天天打架。要不是他的功夫還能讓我看上,我可不會跟他有來往。”
“說的也是。不過,你現在連個趁手的武器都沒有,要是這樣把你打敗了,我可不想落個以強勝弱的名聲。”虎川抱着膀子,說道。
“武士永遠不會沒有趁手的武器,”龍原抄起身邊的木棒,在手上耍了兩下,“武器只是一種工具,真功夫還得看一個人的內在功力。”
眼看兩人就要衝到風雪中大戰一場,鹿鎮趕緊跳到兩人面前調停,轉移話題,“咱先坐下聊會兒天,切磋的事兒改日吧,就當陪我聊天,好吧?”
兩人這才消停下來,不過兩人間的距離坐遠了些。
“小子,”龍原收起剛剛露出的獠牙,對鹿鎮說道,“先讓我聽聽,你這幾年都幹了什麼吧。”
看到兩位前輩暫時和解,鹿鎮鬆了口氣,正好,他也想把這幾年發生的事給師父講講,於是便開始說了幾年中發生的事情。
起初,龍原還顯得有些鬥氣未消,但後來就平靜下來,認真聽起鹿鎮說的故事來了。
“還真幹出點驚天動地的事兒來了,”龍原欣慰地揚了揚嘴角,“看來我沒看錯你小子。”
鹿鎮撓了撓毛茸茸的耳朵,這是每當他被人誇獎時就會有的動作。“不過,我得跟您說聲抱歉,那把黑鐵劍,沒能帶回來。”
“那不是大問題,”龍原擺擺手,“我不是說了嗎,武器只是工具而已。你看我那把劍,也被收了,現在只能使棒了。”
“我也想搞清楚,你這傢伙,怎麼被丟到這兒來了?聽說,你一開始被判了死罪,還以爲見不着你個老小子了。”虎川順着話題問道。
龍原看了他一眼,簡短地說道:“失手殺了縣官。”
“爲什麼啊,師父?您不是說,不能輕易動武的嗎?”鹿鎮不解地問道。
龍原淡淡地笑了,說道:“前提是,對方沒有挑釁,或是在做壞事。
“當時,我看那個縣官在路邊調戲一個姑娘,我就上去拉開他。沒想到勁用得有些大,他沒站穩,腦袋磕到石頭上了,就那麼死了,我也沒預料到。後來,就被抓進牢裡,被趕到這裡了。”
“可是,”鹿鎮發問道,“您怎麼不跑呢?以您的功夫,那些捕快肯定抓不住您。”
龍原用爪子點了點鹿鎮的鼻子,解釋道:“我不能跑。你想想,要是我跑了,殺縣官的罪名可就要扣到那姑娘頭上了,她可就說不清了。我本來就是要幫她的,不能讓她給我扛了罪啊,這就沒有武士的義氣了。小子,你得這樣想啊。”
鹿鎮領悟了,點了點頭。似乎最近腦子有些遲鈍了,這麼簡單的道理竟然沒有第一時間想明白,他這樣責怪着自己。
“滿符合你的作風。”虎川拍拍龍原的肩膀,這一次他笑逐顏開,看來十分欣賞龍原的這一見義勇爲的舉動,“不過,也算好人有好報吧,你徒弟們幫你免了一死。”
“我很感謝他們,可惜當時走得太急,沒來得及當面道謝。”龍原帶着惋惜說道。“我的這些徒弟啊,這下可成了我的救命恩人了。”
“師父,在這裡過得還好嗎?”這顯然是一句無意義的話,從這座帳篷的簡陋,還有漠北的荒涼景象來看,這裡的生活一定很艱難。
“還不錯,就是冬天比南方冷。不過,獸人沒那麼怕冷,感覺沒那麼難熬。”龍原擺出一副滿不在乎的樣子。
“看起來,這裡並沒有人看着你,我們來的時候,沒有一個人阻攔。”虎川說道,“怎麼樣,跟我們回去吧,我想他們一時半會都發現不了。”
龍原搖搖頭:“不了,我想一直待在這兒了。也許,我的一輩子就到這兒了。”
他仰起腦袋,眼神中帶着放下和解脫的感情。“一代人有一代人的事,我的身體已經大不如前了,教不了更多孩子了。小子,你是我的徒弟,還年輕,接下來的事,就交給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