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有人清楚,那個夜晚,玉璣子和宋御風之間究竟進行了怎樣的交談。這兩位武學奇才摒退了他人,亦無人能躲過他們耳目,探聽到他們商議的內容。
不過,陸之尚知道,那個夜晚,直到東方泛白,宋御風才從禮宗宗主的廂房離開,容色肅穆凝重。
後來,有傳聞說,聽到宋御風與無塵子秉燭夜談,道,“師父,我總覺得他是個可怕的人,因爲,他對我時而震怒時而微笑,我都看不透他的內心。我總覺得,只要看着他那雙空明而深邃的眼睛,我便覺得,無論我們給他多少,都無法填補他的需要,他總會要求更多再更多,像一隻狂暴的獸,最終,吞噬整個天下。”
傳聞裡,無塵子給宋御風的回答是:“我也不知道他努力的最終目的是什麼,但,他有決心和才華,亦有同情弱小的心,這樣的人,我願意在我生命的最後,推他一把。”
這個傳聞中的“他”,就是,後來當上王朝二國師的玉璣子,在就任太虛觀禮宗宗主三年之後,因一個偶然的機會,他走到了王朝最高端——啓王面前,而這個機會,據說是宋御風和無塵子的極力舉薦。做爲交換,玉璣子一派勢力也淡出了太虛觀的掌門之爭。
時間逝去,如流水無痕。後人說,雖然對於清修通靈的太虛弟子看來,成爲門派掌門的榮耀遠勝過一個世俗的王朝二國師,但對於心懷慾念的玉璣子而言,他絕不會滿足於一個江湖門派的掌門的虛榮,他更在意的,是至高的權力和強大的力量本身。
做爲清心洞明的太虛弟子,這樣的慾念確實是譖越了,而且,往往被認爲是濁氣上身,走火入魔的前兆。不過,無塵子和宋御風卻一直默許着玉璣子的存在與壯大,甚至,爲他鋪路,讓他一步步走到他期望的終點。
或許,他們也在期待,玉璣子天下的規則,會比現在的世界,稍微,美滿一些。
所以,那日在皇家獵場,啓王寵妃離嫣夫人受到暗害,奄奄一息時,太虛觀便派了玉璣子前來除魔,實際上,這也是宋御風送給玉璣子的厚禮,讓他趁這機會有恩於啓王,也是,與王朝統治者直面溝通的時機。
宋御風很明白的,他這位師弟若是真要在杼默和盲夏兩派勢力之間,獲取這大夏王朝中一席之地,唯有找到機會,直接獲得最高統治者的親睞。
只是,宋御風想不到的,在這場他有心安排的際遇中,玉璣子不但如願獲得了啓王的厚愛,亦第一次接觸到了幽都,在他的視界裡,打開了另一扇窗戶。
在那扇窗戶的背後,有幽都王顓頊、有成羣的妖魔和深不可測的黑暗力量,而向他打開窗戶的,也是個極有分量的人物——幽都主使,顓頊背後的超神族——大道。
其實離嫣的病情很簡單,孱弱的美人,突然患上了奇異的惡疾,一夜之間面色青黑奄奄一息,尋遍了太醫御醫束手無措。只覺得有種奇怪的帶着濃重殺氣的元素潛入了王妃的身體,於是,便求太虛觀宋御風相助。
於是,玉璣子便替代宋御風來到皇家獵場,查看離嫣夫人的病情。很奇怪的,他居然也一時查不出這病情的源頭。
確實是一種非常奇怪的感覺,只要接近離嫣病牀附近,就能感覺到一種充滿着濃濃殺戮的濁氣,是的,與他的那個黑影小人兒的感覺有些類似,但這種濁氣是張揚而暴虐的,如片片小刀,鋒利地切割着孱弱王妃的每一根筋脈,瘋狂地消磨着她的生命。
玉璣子能直覺到,他遇到了從未了解過的對手,更可怕的是,他能直覺到對手的強大,卻對其沒有任何其他認知和經驗,甚至,師尊傳授的太虛觀術法,連這濁氣的根源都無法探知。
這時候,玉璣子再次想到了他,那個黑影男孩兒,另一個自我。
於是,在濁氣最盛的夜晚,他使用了禁忌的邪影真言,這是極冒風險的行爲,多年來,他在太虛觀裡修行,亦未曾使用過。
但,當玉璣子看到那與自己一模一樣的黑影時,他仍舊情不自禁地潸然淚下,眉目神態一如兒時。
“我是多麼地渴望與你重逢。”本來心中有滿腹疑慮欲對邪影發問,但真正再次相對時,年過而立的男子卻說出了一句少年人的對白,再一次讓淚水打溼了濃黑的鬍鬚。這時玉璣子看到邪影張了張嘴。他耳朵依舊聽不到邪影的聲音,但卻有個宏大清亮的聲音直接傳到他內心深處。這也是玉璣子第一次不在夢中能與自己的邪影直接交流,他明白,這是自己力量增強的結果。
邪影只說了一句話:“你的左邊。”霎那,玉璣子轉身,一道擒魔的退鬼符擊向左面陰冷的夜氣,夜空裡,憑空出現一位體態妖嬈的女子,模樣是超凡脫俗的美,皮膚卻蒼白中透着魅惑的紫色,透出一股不似人間女子的邪魅,泠泠地在夜空中散佈開來。
招式是試探,所以玉璣子只用了七分真力,那女子卻避得輕巧漂亮,可見修爲不同凡響。
“下咒暗害離嫣夫人的,可是你。”玉璣子保持着恭謹的問話態度,身體卻呈現防備的守勢,防備着自己的每一處空門受到攻擊。
“是啊。”妖嬈女子臉上帶着嬌媚天真的微笑,彷彿自己所做的,只是惡作劇般弄死一隻地上的螞蟻,“因爲我聽到後宮的女人們都在詛咒她,希望她快點死啊,所以我就把蜃氣注入她身體了。”
“那,姑娘到底是何方神聖,竟爲如此兒戲之事殺人。”玉璣子有些驚詫,渾身真氣更凝重了些,指尖微動,下一秒,就可以發動符法攻擊對方的各個空門。
“我叫墨姬。”妖嬈女子拉起裙襬轉了個圈,姿態很像青澀懵懂的小女孩兒,和她妖嬈的外表以及兇殘的行爲形成強烈的反差,“我來自一個遙遠的地方……反正跟你們凡人說了,也不會懂的吧?”
下一秒,便是一招破技符直擊而來,玉璣子不願與這詭異的女子糾纏,他明白得很,若是不能擊敗對面的女子,再多費脣舌,都無益於解決事情。
墨姬避得很漂亮。她的身形在夜空裡飄蕩,彷彿輕若無骨地飄搖,不過,她神情裡已露出認真的神態,很明顯,要避開玉璣子的攻擊,需要她全神貫注。
突然墨姬的背後滲出了鮮血。一道道黑色旋風從她肩膀和手臂處劃過,把淡紫色的皮膚劃開!
“凡人,你偷襲!”背過去,看到那攻擊的黑影,妖嬈女子有些氣急敗壞,玉璣子脣上微微一笑。
玉璣子並沒有用通靈真言給邪影下達任何戰鬥指令,另一個他,完全憑着自己的意識共同戰鬥,而且,幾乎每一個動作每一個法術,都幾乎能與他心靈相通。
多年之前這個還是孩子的小邪影說,如果你足夠強大,我們終將再次相逢。
辛苦跋涉多年後,雖不敢說能與他再次相逢,終是,可以並肩戰鬥,親密無間。
這時候,驟然有一種巨大的壓迫力突襲而來,凝固住了玉璣子和他邪影的身體!
——這種太強大太壓迫感的力量,第一次,讓玉璣子有種不同尋常的感覺。若說,這種感覺可以用一個詞來描述,那便是——敬畏。
這也是身爲凡人的玉璣子,第一次真正接觸超神級別的力量。因爲,這力量的源泉來自世界創世種族,比普通神魔更高一層的物種——是的,玉璣子見到的,是幽都掌控者,與玄素、拾得齊名的仙人——大道。
許多年後,玉璣子想到這個夜晚,心裡是不忿的,他厭惡這種被人壓制的感覺,但他不得不承認,在大道出現的這個夜晚,自己完全被那種霸氣、固執和強大到無法承載的力量壓制,甚至,在霎那間,產生一種心甘情願屈服的情感。
當然,這種情感,在他心中轉瞬即逝。哪怕碾碎成灰,玉璣子的意志也一直是自由而堅定的,從某種意義上來說,這個凡人,其清醒的心智和強大的意志力早已超過了淪爲大道工具的幽都王顓頊。
不過,玉璣子確實震撼於大道所展示的幽都至惡濁氣之力,他能深深感覺到,這種力量一旦爆發出來,席捲整個大荒,也許,真的可以與東海神祗抗衡。
在向玉璣子展示了幽都力量之後,大道許諾他,凡人,若是你跟隨幽都王顓頊,幽都定助你解脫神靈封印,與邪影合二爲一。
玉璣子再度深吸口氣,這個創世者真可謂是無所不能,居然連他心中最隱秘的願望,也知道得清清楚楚。
於是,玉璣子與大道結了盟。事實上他根本不信大道的承諾,一如他不會真正信任除了自己邪影外的任何種族,不過,對於這種強大到超乎他想象的力量,他是滿懷好奇和嚮往的,畢竟,他從大道和幽都身上,看到了擾亂甚至戰勝神界的可能。
雖然一向孤傲孑然,還不至於,愚蠢到拒絕強者這樣伸過來的橄欖枝。
“凡人,你便作爲幽都王在大荒王朝的棋子吧。”大道吩咐玉璣子,“我們幽都會盡力助你爬上高位,以便將來急需作爲內應。”
玉璣子恭順地點頭,說出的話卻依舊桀利:“我不叫凡人,我的名字,叫玉璣子。”
第二日,離嫣夫人病情痊癒,啓王大喜,留玉璣子於宮中,爲大宗伯職位,主司祭祀。常行走於王身側,爲王族驅邪,恩寵有加。幾乎所有人都看得明白,這位年輕的太虛觀道人,即將成爲二國師無棲子的繼承人。
身後有了太虛觀和幽都,玉璣子的國師之路,看起來一片坦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