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似是有鳥兒宛轉鳴叫。春風和煦, 暖香浮動。
殷徽睜開眼,只覺疲乏不堪,頭疼欲裂, 不適地轉過頭去。
“大人你醒了!”
兩隻毛爪子搭在她肩上, 小狐狸蹭着她的臉, 朝她示意牀邊的湯碗。
“神君親手煮的醒酒湯, 快喝掉。”
明玄熬的醒酒湯也照顧到她的口味。她小口地喝完, 頭疼依舊不減,再次倒下正欲繼續休息,小狐狸卻扒着一本書, 拖到她枕邊。
是沈良親手給她寫下的那本。
殷徽茫然地看着枕邊書,一愣, 騰地坐直了身子。
她明明記得這書放在八寶匣內, 怎麼會在這兒?
而且, 昨天喝醉之後,她好像說了什麼?似乎明玄也在?
她頭疼兼頭大, 加上宿醉方醒後反應遲鈍,只得拼命揉太陽穴。
小狐狸趴在她枕邊,可憐巴巴地勸道:“已經過去一千多年,大人莫要太傷心了,當心身子。”
她騰出手去揉小狐狸, 低聲應了, 卻仍舊打不起精神。
千年歲月, 滄海桑田, 她甚至連沈良的臉都記不太清。
原以爲幼時的遭遇, 不過一場命數弄人,一場連環的巧合。
如今看來, 竟都是因爲她。
種種情緒,壓得她喘不過氣,只想躺下睡去,醒來又是千年。
在房裡這麼大動靜,殷徽後知後覺地想起,明玄竟不見人影。
她恍惚着下了牀,外頭忽然響起連續而急促的噴嚏聲,一個鮮紅的人影跌跌撞撞衝進來,幽怨地看着她。
“……司命?”她愕然,“你怎麼弄成這樣?”
自打衝進房裡,司命絮絮的抱怨就沒停過。
從哪家姑娘對他的冷淡,再到近來天上地下的奇聞異事。他一邊拍打頭上的菸灰,一邊興致高昂地講,一點停下的意思都沒有。
小狐狸不耐煩地捂着耳朵,殷徽當作聽不見,揀了件明玄的外衣給他。
“怎麼了?”
她扶着衣櫥的動作停下來,司命好奇發問。她趕緊搖頭,將衣櫥捂緊。
明玄的衣物,何時與她的放在了一起?
殷徽慌忙搖頭,將綺念從腦中甩去,又揀起司命換下的紅衣,丟給小狐狸。
司命對明玄素淡的外衣嗤之以鼻:“整個九天,除了他沒誰穿這麼素淡。”
她不慌不忙反擊:“從天上到地下,除了你沒誰穿這般風騷。”
司命一噎,桃花眼泛起邪惡的色彩:“現在收了個神君當役使,底氣變足了?”
“少胡說八道……”殷徽避開不談,“你爲何在我這兒?”
司命換了青色衣裳,依舊一副風流姿態,手肘一支,漫不經心地道:“他上山給沈良修葺衣冠冢去了。楚彥那廝盯你盯得緊,他不放心留你獨身在這,就把我留下了。還叮囑我給你做午膳……”
聽見沈良二字,她心裡一痛,隨即又意識到不對,猛地起身。
“良哥哥的衣冠冢?!”
淮山秋水峰。
明玄站在破廟前看了許久。
正殿裡供奉了一尊女神像,他端詳良久,也沒認出是哪位神尊。
繞過廟宇,沿着小路往峰頂走幾十步,路邊藏着個低矮的土堆。周圍除了參天古木,竟連一塊墓碑都沒有。
古木精魅告訴他,這兒就是沈良的衣冠冢。
明玄站在土堆前,神情淡然而縹緲。
一千年前,他已厭倦了神仙們不停上門討丹藥的日子,帶着杜仲下到崑崙墟,在崑崙墟上隱居起來。是以錯過了剛被帶回九天的殷徽。
更何況是芸芸衆生中,毫不起眼的一個凡人?
然而,正是這個凡人,在一千年前,收留了殷徽。
教養她,呵護她。再將她放在心尖上疼着。
這千年來,他偶爾會聽見現任天醫如何柔弱和善,不過付之一笑。直至司命告訴他這些過往,他再想起殷徽的溫婉柔順,便止不住的心疼。
明玄低眼看着安靜的土堆,右手微微張開,帶起手勢。
細小的雜草紛紛從土壤中竄出,如鳥獸四散,逃出土堆之上。周圍參天古木亦是發出震顫響聲,紛繁枝葉開始移動,將這一方土嚴嚴實實地遮蔽起來。
土層緩慢地翻開,露出一方岩石。樹藤蜿蜒伸展,層層交疊,在岩石上勒出沈良二字。
他拂去巖上稀薄的塵土,剛剛轉身,便看見不遠處手足無措的殷徽。
殷徽怔怔地站着,不知何時來的,身後樹杈上還躺了個叼根草的司命。
“明玄……”
她低聲叫他,明玄凝望一陣,向她走去。
明玄卻擦過她,繼續往前走。
袖子忽然一緊,她纖瘦的小手緊緊揪了上來。
攥得腕上青筋直冒。
明玄既不說話,也不甩開,就這麼牽着她一直往前走。
破廟邊有一處山泉,他俯身淨了手,這才起身,居高臨下地看着她。
殷徽勉強夠到他肩膀,被他這麼盯着,不免惴惴。可又怕一鬆開他就不見了,手指更加用力,呆呆地回望。
她本以爲會被甩開,會挨一通罵,明玄卻長長地出一口氣,將她擁入懷裡。
寬厚的肩膀將她遮擋,密不透風。他伸展的雙臂如此有力,此時卻不帶任何遐思,只是單純地擁着她。
她身後枝葉簌簌一陣,想是司命識趣離開了。明玄抵在她頭頂,低聲道:“爲何從不告訴我?”
“都是一千年前的事了,我怕說了,你反而多想。”
“不是這個。”明玄在她腦門叩了一記,“是你從前的事,爲何從不告訴我。”
她許久沒說話,明玄牽着她,慢慢往山下走。
“怕我吃味?怕我一走了之?”明玄握緊了她的手。“你可知道,我爲何要來此處?”
殷徽迷茫地搖頭,他淺笑:“感謝沈良在一千年前照顧了你。”
殷徽心裡五味雜陳。明玄沒有多說,只是將她牽得更緊。
一路下山,他沒有回頭,卻知道她悄悄撇過頭,掉了幾回淚。
要說吃味,他肯定是有的。只是想到她這般命途多舛,所有的嫉妒都化成了對她的憐惜,更不由得對沈良生出幾分謝意。
且讓她好好哭一回罷。
他是神君,來日方長。
走回丹江城時,已近黃昏。殷徽情緒平定,便給他說了許多沈良的事。
沈良如何教她讀書寫字,教她望聞問切,教她分辨藥材。
她說着說着,原先眉間陰鬱漸漸消散,猶如林間初陽,耀人眼目。
明玄初時還能沉得住氣,可越聽越不是滋味。面對殷徽偶爾投來的目光,他還得強捺下莫名火氣,附和稱是。
路旁樹木抖了抖,似是感受到眼前的怒意,將遮在明玄頭頂的枝杈收回幾分。
家家炊煙,正是倦鳥歸巢之時。
明玄回去便直接下廚,殷徽捧着剛買的青桃,一邊小口咬着,一邊抱着沈良留下的書,一頁頁翻看。
這本書留在八寶匣最底下,許久沒有看過了。
沈家在千年前是數一數二的醫藥世家,沈良自幼跟着族中長輩學習,醫術高超,備受看重。收養她後,對她幾乎傾囊相授。
扉頁上寫了個“蕙”字,當時沈良撿到她時,剛剛採了株蕙草。
書中詳細記述了常用藥草,當時她對病症不熟,沈良又特意寫下了常見病症供她辨認識記。
她怔怔看着,眼眶漸漸溼了。
明玄端着飯菜進來,見她情緒低落,過來安慰,卻看見她捧着書出神。
他放下飯菜,安靜地抱住她。
殷徽一驚,稍稍收斂情緒,強打笑臉:“怎麼了?”
明玄抱着她,不說話。
“……我沒事了。”
依舊抱着。
“我來嚐嚐你手藝。”
她剛起身,明玄就抱了上來。
殷徽矮他一頭,被他這麼抱着,雙腳都快懸空了。明玄緊緊抱住她,不管她怎麼哄怎麼說,就是不撒手。
她勸說無用,又不忍心用玉扳指。一籌莫展時,灰毛小狐衝進來,頂着明玄幽冷的眼神,咬住她的裙襬。
它焦急的眼神直指院外,殷徽擡眼看去,不見異常,卻意外聽見了可疑的人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