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望北騎術遠不及她,落後許久才近到她身後。他這一個時辰裡從生到死,又由死而生打了轉,危急之中竟得瑞羽相許一生,雖知她此舉權宜多情愛少,但終究表明了他在她心中的地位不同一般。他暗裡歡喜無限,趕上她後,見她惆悵孤寂地立馬荒途,背影大有惶惑淒涼之感,心裡不禁一緊,沉吟片刻後才下馬輕輕走到她身邊,輕聲喚道:“殿下。”
瑞羽神思遊離,被他連喚兩聲才恍惚回神,見他跟在身後,大感詫異,微微一怔,擰眉問:“你有什麼事?”
她當着東應的面允諾下嫁秦望北,一是爲了斷絕東應的不當之思,二是因爲不忍殺秦望北滅口,雖然於內心深處對他有些異樣情思,卻沒有真正認爲他是伴自己一生的人。
秦望北對此心中有數,因而對她的話也不覺得難過,笑了笑道:“我來陪殿下散心。”
瑞羽愣了愣神,搖頭道:“不必如此。”
秦望北輕嘆一聲,“殿下何必拒人於千里之外?”
瑞羽滿腔憤懣無處發泄,他糾纏不去,正好讓她找到了出氣的人,於是怒罵:“誰稀罕你在這裡?滾開!”
她近年殺伐之氣太重,爲了不給身邊侍者造成太大的壓力,只要不涉正事,她都會盡量和顏悅色。秦望北得她禮遇,更是從未直接承受過她的戾氣,雖然被她驟變的臉色嚇了一跳,卻不肯此時離開,苦笑一聲道:“殿下心情不好,我怎能棄你不顧。”
“不退?”瑞羽震怒之下不假思索摘下馬鞍旁掛着的長槍,擡手便是一槍直刺他的面門。秦望北反應也極快,擡手橫刀擋住。可她此時含怒出手,力沉槍重,他手中的橫刀只略擋了一下便被磕飛,眼前紅纓閃動,又是一槍反兜下刺,直取他的小腹要害。
瑞羽所習武藝皆是軍中搏殺之技,起落之間便分勝負生死,秦望北一刀脫手,大駭躲避,卻終究無法完全避開,好在那槍的尖刃囊袋未取,這一槍側掠過去,只將他腰間革帶上的玉鉤擊得粉碎,卻未傷及肚腹。
瑞羽兩槍刺出,怒氣略消,纔想起不可亂傷人命,猛地將手中長槍一擲,槍勢洶洶,噹的一聲插在路邊一棵百年古樹上,將樹扎穿,樹上的枯枝俱被震落。
秦望北當此威勢之下,出了一身冷汗,不過他畢竟常年出海與驚濤駭浪爲伍,見慣天地自然之威,初時的驚懼過後便恢復坦然。若是常人見瑞羽以長公主身份發作的一怒之威,只怕立即便要對她敬懼而不敢親近,但秦望北畢竟不是俗世凡人,又曾得她親口允婚,待她的心思自然比旁人多了許多溫柔體貼,雖然她滿面戾色,令人不敢平視,他卻只覺得她此時傷心孤寂,無人堪與其爲伍,亦無人堪與其爲伴,其實形單影隻,令人憐惜。
瑞羽長槍脫手,見他仍舊不退,也不再驅逐,瞥了他一眼,望着天邊變幻無常的雲朵發呆。她鬢邊的一枚華勝經過這番顛簸有些鬆脫,滑落下來,正打在她的手背上,她下意識地反手一抄,將它收在掌中。
這枚華勝,加上她公主府裡的所有服飾,都是東應令人精心製作的,當世無雙,每個細微處都透着贈予者的心意。放在東應沒有挑明他的心意時,她只當這是他的孝心,但在他已經挑明心意的情況下,她再看這些華服美飾,分明能從每個細微之處看到他小心討自己歡喜的慎重與緊張。
他與她自幼相依相恃,親密無間,她只以爲那是親情的依戀,豈料他卻別有情思。
怎會如此?怎可能如此?
她用指尖細細地摩挲華勝上的鐫刻紋,一股深隱的痛楚深深地滲進她的心底,痛得她不自禁地俯下身去,握緊指間的華勝,發出一聲壓抑沉鬱的低咽。
她這聲叫喊聲音不高,但其中的鬱結憤懣之意卻讓秦望北聽着心生酸楚,他想了想,踏前一步,柔聲道:“魏晉政亂之時,賢士多遭困厄,鬱鬱寡歡。故此雅好談玄,飲酒聚嘯。殿下若還覺得不快,何不學學這些魏晉賢士,掃滌胸中積鬱?”
瑞羽自出生便循規蹈矩,偶爾纔敢稍稍放鬆,像秦望北這樣的提議,卻是從未有人對她說過。秦望北見她拘束,便對着遼闊蒼茫的大地縱聲長嘯了一聲。他常年在海上遠航,海船再大也只有幾層船艙,長時間不着陸地難免鬱悶,站在甲板上縱情嘯叫以抒胸臆之事他是常做的,這一聲長嘯起伏悠揚,張舒弛緩有致,合乎韻律,極爲動人,又別有一番抒發胸臆的情意。
瑞羽本就想大喊大叫一番抒發心中抑鬱,只是恪於修養強自壓抑,此時受他鼓動,也縱聲長嘯。初時她還有些拘謹,漸漸地放開拘束縱情於聲,將胸中抑鬱心結借這一聲長嘯吐出。直到一口氣吐盡,她才收聲,腦中一片空白,眼眶卻酸澀難當,淚水潸然而下。
這一刻,她胸中一片空虛,再沒有絲毫傷心難過之意,連她自己也不知道爲何明明已經不傷心難過了,卻會突然泣下如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