霽雪醒來已有些時日,一切都慢慢變得正常,她每日讓蘇文清把脈後,剩下的時間就聽他說說宮外的趣聞,有時她會閒搭幾句,聽到好笑的也會淺淺的笑笑。
而蘇文清仍不敢提及有關先帝或者新帝的話題,他清楚,只她自己有慢慢想起,才能真正打開心結。新帝自那天以後就沒再出現,他覺得這樣甚好,至少不出現就不會時時提醒先帝已經駕崩。
這日,霽雪突然問:“你不是答應了要幫我想起過去嗎?我父皇呢?”
聞言,蘇文清忙請罪:“請公主息怒,臣只是爲公主好!”
“是嗎?難道讓我像現在這樣大腦一片空白的活着就是好的?”霽雪冷冷的問。
“臣不是此意!”蘇文清忙把頭埋在膝前。
“何爲好?我除了記得自己是劉霽雪,記得有個父皇其餘都忘了,這樣活着就是好?桔梗不是說新帝是我的皇弟嗎?難道你以爲我不能猜到父皇已經駕崩?”霽雪歇斯底里的問。
“請公主恕罪,是婢子一時說漏嘴了,但還請公主保重身體”桔梗邊磕頭邊請罪道。
原來桔梗說漏了這麼多,蘇文清覺得此時說什麼都晚了,隱瞞了這麼久,最後功虧一簣啊!現在連他都不知該如何處理了,口口聲聲說會幫她,卻只能跪在地上連頭都不敢擡起來。
霽雪看了看跪在地上請罪的二人,靜下來緩了緩情緒後,才淡淡的問:“蘇太醫已經娶妻了吧?有孩子了嗎?”
聞言,蘇文清怔了會,纔回:“臣已娶妻,有一子。”
“那以後你不必每日進宮了,配好藥後讓人傳話即可,我自會派人去你府上取,要是有什麼事我會傳你進宮,這樣你可以多陪陪妻兒!”
“不可啊,臣得時時給公主把脈的,萬一,萬一有個閃失,臣如何對得起先帝重託!”
霽雪搖搖頭:“父皇不會怪罪於你,我現下甚好,想一個人靜靜!”說完,扭過頭看着別處。
聽着蘇文清告退的聲音,霽雪心裡其實也很難過,但她只想靜靜的理一下記憶,一切都變得太多,她不知該從哪裡開始接受,記憶的碎片斷斷續續的出現在腦海,卻無法一一連接。她想過走出這裡,重新找回記憶,但當下新帝在位,再加上自己滿頭的白髮,怕被人罵成是妖女,便只能自欺欺人的將自己封閉在漪蘭殿。
入冬了,天空開始飄下白雪,一片片雪花在風中飛舞,她伸出手接住,雪花落入掌心,軟軟的,很美,但很快就融化了,雪水慢慢積多,終於從掌心漏出,像霽雪想柳卻流不出來的淚。
入夜,因無法入睡,霽雪起牀穿好衣服,見桔梗睡在離不遠處,她躡足向外走去。
出了屋,雪已經停了,雪花落滿大地,白茫茫的一片把一切都照得亮亮的,腳踩在積雪上,發出“咯吱咯吱”的聲音,除此以外,漪蘭殿裡的一切都很安靜。
霽雪想起第一次來這裡的時候,也是下過大雪的夜晚,父皇牽着自己走進來,那時候漪蘭殿已被荒廢多年,潔白的雪成了唯一的光,她看到父皇一臉堅定的說“以後你就叫霽雪吧?只有雪融化了纔有春天,你要永遠記住,你是我劉徹的女兒,以前是以後也是,不要聽信任何人的任何謠言,在這世間只要有我劉徹在的一天就沒有人能傷害你分毫。”
又想起過去,霽雪覺得心底的痛楚找不到出口,她跪在雪地裡一遍遍回憶那夜的情景,一遍遍回憶那時的溫暖,但是收緊雙手,掌心裡卻不再有溫暖。
突然,霽雪身上多了件披風,同時還聽到身後的少年道:“這麼冷的天怎麼一個人跪在雪地裡?”
霽雪忙起身,轉身便看到新帝站在眼前,披風是他的,還帶着他的體溫,她略顯驚訝的看着他。
劉弗陵見狀笑問:“我來看你,你好像不悅?怎的這般不待見我?”
霽雪忙掩飾了情緒後,淡淡回道“沒有,只因這時候見到皇上還未安寢,有些驚訝而已!難道不怕看到這樣的我?再者我已下令不許任何人進入漪蘭殿。”
“我進來時沒人攔着,霽兒不是也沒睡?我怕什麼?你的頭髮?你還是當年的霽兒,有何可懼?”他說完望着霽雪,目光含笑。
“皇上該稱呼我皇姐,若不願意,稱呼其他也可,但不可直呼霽兒。”
“那交換一下,像兒時那般喚我弗陵,我喚你霽雪,如何?”
“不可,您已是皇上,這樣於理不合”霽雪忙準備跪下。
劉弗陵看到霽雪要下跪了趕緊伸手去扶她,手碰到她的胳膊,發現胳膊很瘦,心裡疼了一下,心想:病了那麼久,身子還這麼弱,怎能深夜跑出來吹風?於是責怪的看了眼霽雪。
霽雪擡頭看到劉弗陵責怪的眼神忙退後的一步道:“皇上不高興,那我以後在沒人的時候喚您弗陵,您不願喚我皇姐,就直呼霽雪吧,不可喚我霽兒。”
“那好吧,夜已深,外邊冷,回屋吧!”
“我不冷,你若是冷,把披風還你?”
“我是怕你又生病!”劉弗陵無奈道。
“無大礙,醒來已一個多月,恢復得也差不多了,你陪我到亭子裡坐一坐,可好?”看她期待的眼神,劉弗陵只有妥協了,兩人一起向亭子走去,漪蘭殿又響起腳踩在雪地上的聲音,“咯吱咯吱”的給一片寂靜帶來了一點活氣。
“你身上的玉佩是父皇的那塊?”劉弗陵坐下時霽雪看到他腰上系的玉佩,於是問起。
劉弗陵驚訝的回:“是那塊,不是很多都忘了嗎?還記得玉佩?”
“記得,我知道父皇已經駕崩了,父皇駕崩那天你在場吧?發生了什麼?”
“想不起就算了,如今這樣不是很好嗎?別怕,以後我會照顧你的”劉弗陵回答。
“是嗎?可是我一點都沒覺得好,我已沒有記憶,這樣活着感覺不到真實!”
“霽雪,過去的就過去了,重要的是將來,將來我會會做一個像父皇一樣的君王,讓你做全天下最幸福的公主。”
霽雪痛苦的搖搖頭:“不,我想知道真相,你爲何不願幫我?”
“霽雪,別追問了好不好?”劉弗陵無奈的回道。
他也不願告訴自己嗎?霽雪認定了只有記起那天的一切才能全部記起,但他們都在刻意隱瞞着,過去到底是怎樣的呢?真那麼可怕嗎?
思及此,她突然提高音調:“你們都騙我,出去!父皇曾說過漪蘭殿只是我的,所以,日後你也不必再來這裡!”
劉弗陵見她變得如此激動,不知如何是好,他不願意走,可是她站起來把他推出亭子。
桔梗從睡夢中驚醒,忙跑了出來,看到劉弗陵被霽雪推出亭子忙上前扶了一把。
“放手,不用你扶,讓公主獨自在這裡吹冷風,該當何罪?”劉弗陵怒斥道。
“人是我漪蘭殿的人,何罪由我說了算,不牢皇上費心,夜已深,桔梗送皇上出去吧!”霽雪回道。
“你!也罷,你也早些就寢吧,我日後再來看你”言畢,劉弗陵無奈轉身。
誰知,他才走了幾步,就聽到身後的霽雪幽幽開口:“以後皇上就忘了這裡吧,霽雪這樣很好!”
他微頓了腳步,但還是走了,心裡很心疼這樣的她,卻一時想不到辦法來安慰,她想靜一靜就隨她吧。
看着蘇文清遠去的背影,眼淚模糊了霽雪的眼睛,爲何自己會變成如今這般自私?這樣的自己還是當初的劉霽雪嗎?
桔梗扶着霽雪進屋,可霽雪進屋後直呆坐在牀上,如何勸說都沒答話,任由桔梗脫去外衣,扶着躺下,然後看着屋頂發呆。
桔梗見狀,跪在榻前哭道:“公主,婢子害怕,求求您哭出聲音吧!”
然而霽雪依然表情淡漠,目光呆滯。
自那晚劉弗陵來漪蘭殿後,霽雪就一直是一副冷靜淡漠的表情,有時候坐在正殿內,有時去亭子裡,有時候就站在迴廊上看着院子裡的一切出神。
長安的天越發的冷了,天空又開始飄起雪來,霽雪站在迴廊上,看着雪花施施然落下,應該快冬至了吧?我被世間的一切遺棄了嗎?
桔梗心疼道:“公主冷嗎?要不我們進屋吧?”
霽雪沒回答她只是安靜的看着雪花落入掌心,然後融化。
這樣執着的還有猗蘭殿門口的劉弗陵,他每次來都只是靜靜的站在門口,有時候站一會兒就走,有時候見霽雪進屋了,他才轉身。而今天一直看着院內,見霽雪伸手接住雪花,連雪落在身上他都沒打算離開。
“皇上,下雪了,要不我們先回去吧?”身邊的宦官福貴忙勸說道。
“再等會!”
“可是”福貴還想說但是劉弗陵擺了擺手就沒再往下說。
雪越下越大了,落在劉弗陵身上的也越來越多,福貴想叫人給他撐傘但被他拒絕了。
桔梗看到那樣的皇帝心裡也急,便開口道:”公主,求您進屋吧,您不進屋皇上是不會走的!”以爲霽雪依然會是一副淡淡的表情,誰知她扭頭看了看站在門口快要成爲雪人的劉弗陵。
見霽雪看向自己,劉弗陵爭取道:“霽雪,讓我進去吧,我保證以後什麼都不瞞你了,只要你讓我進去!”
來了這麼多次,這還是霽雪第一次注意他的存在,可是她看了眼就轉身進屋了,什麼都沒說,他只得着急的看着她的背影。
福貴見狀,忙勸道:“皇上,明日再來吧?萬一皇上您龍體受寒,日後反倒不能常來了。”
劉弗陵見霽雪明明看向自己了,但依然不願讓自己進去,心裡有點泄氣,難道這麼久來的努力白費了?或許以後得每天都來,打定主意後他轉身走了。
“婢子叩見皇上!”他才走了一截桔梗就氣喘吁吁的追了上來。
“免了,你不伺候公主出來做什麼?”劉弗陵不悅的問。
“婢子是想告訴皇上說公主身體已沒大礙,望皇上放心,看皇上每次都沒能進漪蘭殿,還請皇上別怪罪公主!或許皇上找蘇太醫問一下,能找到辦法。”
劉弗陵聽後,無奈道:“朕不會怪罪她的,你先回吧!”
怕劉弗陵不相信,桔梗又補充道:“方纔公主因爲聽到婢子告訴她不能讓皇上一直站在雪地裡,才進的屋,看她這麼關心您,奴婢相信您一定能幫到公主!”
“霽雪聽勸進屋是因爲朕?”劉弗陵不信的問。
“是的,婢子不敢騙皇上,求皇上幫幫公主!”
“行,退下吧!”劉弗陵淡淡的擺擺手道。
讓桔梗退下後,劉弗陵臉上的表情依然淡淡的,心裡卻說不出的激動,他邊想着邊琢磨怎樣才能打開霽雪的心結。
“來人!”
“皇上有何吩咐?”福貴忙上前。
“速速宣蘇太醫進宮!”
“奴婢這就差人去宣”
“不,你親自去,越快越好!”
走在未央宮內,劉弗陵的心情很複雜,這裡的一切和父皇駕崩前沒多大變化,但現在自己是這裡的主人,未央宮離建章宮有段距離,福貴請他坐輦,他拒絕了。
看着未央宮裡忙碌的宮人,他感覺彷彿又回到了過去那些快樂的童年時光。那樣的時光短暫卻美好,只是成爲太子後什麼都是別人說了算,這也不行那也不行,這帝王的位置於自己是什麼呢?在父皇離終前信誓旦旦的答應父皇要照顧霽雪,不讓她難過,不讓她痛苦,無論什麼都依着她,如今自己做到了幾分呢?
看着重重殿宇,他心底的感觸無人能理解,或許當年父皇和自己是一樣的心情吧!他忽然想逃離一切,於是加快了腳步,身後的人擡着步輦邊喊邊追着,這樣的奔跑讓他覺得好像又回到小時候淘氣的自己和霽雪跑着逃開宮人的追趕,那樣快樂的腳步。
一口氣跑到建章宣政殿前,然後看到那些隨從一個個跑得氣喘吁吁的,甚是滑稽,他很想笑,像小時候那樣和霽雪一起大聲的笑,但現在卻笑不出來了,只覺得心裡有個大口子,卻補不起來!
他像小時候一樣直接席地而坐在殿前的石階上,然後看着越來越多的雪花飄在地上,遠遠的見蘇文清走來,於是轉身進殿。
殿內,待蘇文清請安後,劉弗陵問:“蘇太醫覺得該怎樣才能讓霽雪打開心結?”
“恕臣愚鈍,還沒想到辦法”蘇文清答。
“是嗎?你跟隨霽雪多年,若連你都沒辦法,這天下就真沒人能幫到她了”劉弗陵惋惜道。
“陛下,這心病還要心藥醫,一時急不來,時間久了或許就能痊癒。”
劉弗陵輕嘆:“也罷!只是朕就什麼都不做嗎?”
“也不是,陛下在宮裡,可以時常去看望公主,時間久了公主就會習慣陛下的存在。”
“這倒也是辦法,那蘇太醫呢?”
“臣最近不會進宮了,可能最早也要到明年開春,還請陛下恕罪”蘇文清很爲難的答。
劉弗陵不解:“這是何故?”
“臣最近一直查醫書和先父留下的手稿,發現這次公主醒的過早不是好兆頭,所以想去一趟南疆,問問當年醫治公主的巫醫。”
“霽雪的病情嚴重嗎?從小便知道她的病特殊,但具體的不甚清楚,不知蘇太醫能否解惑?”
蘇文清向劉弗陵行大禮跪下後回:“恕臣無法告訴陛下,臣答應過先帝和家父這天下不再向第四人說起公主的病情,再者當年送公主去南疆的是臣的父親,具體的臣不是很清楚,臣一定會想盡辦法醫治公主,請皇上放心!”
劉弗陵嘆了聲氣道:“也罷,那你打算何時動身前往南疆,朕好派人隨行?”
“明日就動身,本來今日臣也打算進宮向皇上辭行的,公主目前沒什麼大礙,臣想請皇上派猗蘭殿的兩名暗衛隨臣前往”
劉弗陵不放心道:“只要兩人夠嗎?朕決不能讓你有閃失,不然真尋不到人醫治霽雪了。”
“兩個足矣,人太多了反而引人注意,臣會晚上悄悄出長安,其他暗衛還得留下來保護公主”蘇文清答。
“那就按你說的吧!”
“謝陛下,那臣先行告退。”蘇文清道。
“恩,早去早回!”劉弗陵吩咐道。
“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