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昭理直氣壯。
一邊說一邊比畫。
“婢子當時就這般,左一巴掌,右一拳頭,打得四姑娘髮髻都散了!”
她說得活靈活現,末了又眨了眨眼,俏皮地笑。
“這不,就來陪姑娘蹲大牢了。”
薛綏看她擼起袖子,鼻尖還沾着灰塵,那模樣又兇又可愛,原本陰鬱沉重的心緒,也被鬧得輕快起來,咳笑出聲。
“越發野了,靖遠侯府的少夫人也是你能打的……”
“她活該!”小昭蹲身,從包袱裡一件件拿出乾淨的衣裳和軟底鞋,又摸出一個油紙包,塞給薛綏。
“廚房偷的栗子糕,比姑娘做的甜。”
薛綏:“……”
她正要伸手去拿栗子糕,突然看見小昭往袖口裡縮了縮手腕。
一道新鮮的抓痕,很是顯目。
“這傷怎麼來的?”薛綏一把抓住她的手。
“四姑娘指甲長。不僅不讓我打,還妄想反抗……”小昭甩了甩手腕,像炫耀戰利品似的,不以爲然地說完,忽然又小心翼翼地掏出一個青瓷小瓶。
“大郎君給的風寒散,說是比太醫院的管用百倍。”
薛綏:……
這麼多東西,獄卒沒有搜身嗎?
很顯然,是李桓放了水,牢頭纔會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這算什麼?借刀殺人的愧疚,還是另有算計?
她無奈又心疼地看着小昭,好笑,又好氣。
“我不是說過了嗎?不用費盡心思來見我,也不用冒險給我送東西。你們在外面舒舒服服地過日子,比在這裡跟着我擔驚受怕要好……”
“那可不成,早說過的,姑娘在哪裡,小昭便在哪裡……”
頓了頓,小昭又神神秘秘地撩起衣角。
“婢子還有東西給你……”
薛綏微微眯起眼睛,快速地瞥了一眼牢門方向,從她的衣服夾縫裡抽出一封書信。
信上,是天樞剛勁有力的字跡。
從顧介找到錦書算起,到小昭打薛月盈,再到靈羽送信東宮報信。
舊陵沼棋落連環,步步爲營……
她神色一凜,便見小昭偷偷笑,“大郎君說,一切照姑娘吩咐,都已辦妥。只待東風起,燒盡滿城惡……”
遠處便傳來一聲獄卒的呵斥。
小昭忙整理包袱。
“姑娘快吃糕,婢子去叫他們打點熱水,金葉子可不是白拿的……”
薛綏:……
她望着小昭單薄的身影,忽然想起舊陵沼的日子。
炭爐裡火紅的熱氣,混着青梅酒的香味漫開,屋子簡陋,卻滿是煙火氣,年年月月,每一個難熬的時刻,都有小昭陪伴在身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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暮色中的魏王府,大門緊閉。
薛月盈縮在馬車裡,攥着沾着血跡的帕子,死死地盯着那巍峨高聳的飛檐角樓,懷中的孩子被她捂得面色青紫,她卻仿若未覺。
兩個後廚婦人交頭接耳地從角門出來,手上拎着的竹編燈,昏黃的光斑,如同鬼火。
“昨夜那兩個通房,可是被髮賣去了勾欄……”
“這種事還少見?在王府裡,通房哪算人?前兒個王夫人身邊的,不也被活生生打死了?”
“可不,在主子眼裡,下人連貓狗都不如。”
兩個後廚的粗使婆子,竊竊議論着,漸漸遠去。
“少夫人……”清竹小心翼翼地看着薛月盈,輕聲問:“天冷了,我們還等嗎?”
薛月盈鬆開手,撫了撫受傷的頭和抓花的臉頰,又抱緊懷中的孩子,淚眼婆娑地咬緊牙關。
“等……”
“一定要等到王爺回來,替我做主……”
寒風捲着枯葉撲在朱漆大門上。
夜下的魏王府如一頭蟄伏的巨獸,黑影沉沉,壓得人喘不過氣。
薛月盈盯着牆裡透出的微光,再低頭看着孩子皺巴巴的小臉,輕輕拭去他眼角的淚,吻了吻額頭,喉頭涌上一陣心酸。
“你若生下來便是王府世子,該有多好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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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王府角門外,李肇玄色勁裝隱在槐影中。
太子賓客梅如晦靜立在他的身側,捋着鬍鬚搖頭。
他這個做太子幕僚的,越來越看不懂這險象環生的佈局了。
“魏王會有那麼蠢嗎?費解。”
“人一旦蠢起來,連自己都害怕……”
梅如晦不知他在陰陽怪氣地說誰,更爲費解……
“那殿下,可要早做安排?”
李肇握緊腰間佩劍,看向王府上空盤旋的寒鴉。
二十年宮闈沉浮,早已將權謀之道爛熟於心。但他卻第一次品出父皇常說“治大國如烹小鮮”的滋味——
火候多一分則溢,少一分則冷。
也是此刻,他纔會站在崇昭帝的角度來看自己,以及其他皇子,明白了他爲什麼會在他和李桓中間,反覆權衡,舉棋不定。
這一鍋菜,葷腥素淡、火候拿捏……
都在他一念之間。放多少鹽,放多少料,炒成什麼味道,都是江山命脈所繫,國祚傳承所依……
“不急。”李肇摩挲着腰帶上冷光流轉的墨玉,“等端王先動手,東宮再順勢而爲。這份功勞,可以讓給他。”
—
寒鴉掠過宮牆,晨鼓漸響。
天兒又冷了幾分,最近上京城裡暗流不斷。
陸公聯絡御史和朝中官員,彈劾平樂公主,其中最爲推波助瀾者是盧太傅。
兩個元老聯手,朝中大多數人選擇作壁上觀,靜候局勢明朗。
卯時三刻,晨霧未散。
雙王聯同三司,會審清輝殿弒妃一案。
消息如驚雷炸響,上京街頭巷尾議論紛紛。
審訊大堂設在大理寺,刑部尚書、侍郎,都察院左都御史、監察御史,大理寺卿、少卿等等官員,悉數在場。
正堂內,“明刑弼教”的匾額高高懸掛,獸首香爐中,青煙嫋嫋。
李肇身着玄色蟒袍端坐主位,案頭疊着幾份卷宗,神態慵懶,似笑非笑,有些讓人捉摸不透。
李桓素白孝衣襯得臉色陰鷙,指尖無意識摩挲着腰間玉佩,抿嘴嚴肅……
其餘三司官員,各司其位。
大理寺卿謝延展端坐木案臺後,五指一握,驚堂木拍下。
“帶人犯薛氏!”
左右兩列皁衣衙役,手持水火棍紋絲不動。
薛綏被獄卒扶着踏入堂中——
蒼白的面容薄得幾乎透明,脣角乾裂起皮,囚衣下病弱的肩胛微微凸起,脊背卻挺得筆直。
李肇擱下茶盞,目光在她腕間鐐銬上頓了頓,掐住腰間的玉佩,硌得掌心發疼……
李桓垂目,盯着地面的磚縫,黑眸裡反出森嚴的冷光。
“犯人跪下答話!”謝延展見她被獄卒按肩,仍梗着脖子不肯屈膝,沉喝一聲,驚堂木拍得案几震動。
“薛氏——”李桓忽然開口,聲線冷如冰錐。
“蕭貴妃薨逝當夜,你荷包裡爲何藏有西茲狼衛的玉珏?”
薛綏仰頭擡眸,恰好對上他眼中的森冷寒氣……
“那玉珏不是殿下賞的麼?”她輕笑,“中秋前封妃家宴,殿下說,那玉珏與妾身繡鞋上的花紋,甚是相配,贈予妾身共踏良辰……”
殿中譁然。
李桓指尖驟然收緊。
“放肆!”他拍案而起,“公堂之上,豈能由你顛倒黑白?”
薛慶治身爲刑部尚書,僵直地坐在左側首座。
聽見喝罵,他慌忙起身作揖,“殿下息怒,小女……罪婦薛氏許是在牢中染上熱病,神志不清,才說出這等瘋話!”
“薛尚書教得好女兒!”大理寺卿謝延展突然冷笑一聲。
又慢悠悠眯起眼睛,像審視獵物一般上下打量薛綏。
“薛氏,人證物證俱在,豈容你抵賴?”
“妾身不認。”薛綏忽然仰起頭,聲線裡浸着刺骨的涼,“謝大人既知人證物證,就應該細細打聽過了。事發時,清輝殿所有人都看到,那張帶毒的帕子,是從盧二姑娘的懷裡掏出來的…”
“那玉珏你作何解釋?”
“那不過是糊弄人的把戲。”薛綏望一眼李桓,眸底突然流露出一抹悲涼嘲諷的冷笑,“諸位大人明鑑,那玉珏爲何碎掉一半?只因那夜妾身與王爺爭執,王爺失手摔碎。妾身以爲王爺只是一時之氣,不料竟留下碎片,當衆指鹿爲馬,誣衊妾身……”
都察院左都御史姓吳,是一個面容富態的五旬文官,一說話便撫着圓滾滾的肚子,慢條斯理。
“既以玉珏相贈,足見殿下對你另眼相看,你爲何要與端王爭執?”
薛綏遲疑一瞬,聲音輕得像落在雪地上的羽毛,卻讓整個大堂上的呼吸都凝住了。
“因爲……妾身不肯與王爺同房,王爺惱羞成怒!”
滿堂譁然中,東宮席位傳來茶盞輕叩聲。
衆人皆面面相覷,不得究竟。
房闈裡的事情,旁人難知全貌,也做不得證人。
她咬定李桓,讓在座三司官員無所適從,很是尷尬。
殿中死寂得如同墳場,呼吸聲都好似被人掐斷了。
良久,大理寺卿和左都御史對視一眼。
謝延展抓住驚堂木,看了看寂靜的四周,又輕輕放下。
“你空口無憑,本官如何取信?”
薛綏看着李桓森冷且帶着警告的眼睛,脣角微微一勾。
李桓有本事讓她百口莫辯。
那她索性接住他潑來的污水,以毒攻毒,反將一軍。
衆目睽睽下,只見薛綏突然擡手拉高衣袖,露出肘間鮮紅如血的守宮砂。
“就憑妾身嫁入端王府至今,仍是完璧之身。足見王爺的恩寵,全是作戲,步步皆爲算計……”
李桓:老子……算了,幹不過這毒婦,認栽。
李肇:孤聽得很爽,哪是毒婦,分明是個小可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