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像一個被麻醉了的精神病人一樣蜿蜒在這樣一條曲折幽洄的小路上,渾然不知自己究竟走出了多遠,月亮作爲唯一的一隻夜之眼散發出狡黠而微弱的幽光,而遠處的羣山依然現出蒼茫的底色,挑釁着我的信心與神經。腳下的土地在陣陣西風的招惹下揚起無邊的塵土,我又一次不由自主的打了個冷戰。路旁的一排排我叫不上名字來的樹睒着憂慮的眼光隱約現出滿地的碎石,在腳步的移行下無聲的啼哭。在時間向空間的摺疊意向中,業已死亡的頭顱轉變爲天使般的面孔,平坦的路途開始伸展出清晰可辨的雜草,似乎延伸到遠方,通向命運的終點,猶如往昔的記憶在腦海中一荏荏瘋長。熟知的東西往往由於熟知而沒有被真正理解,我不知道被我吵醒的小草正在發出怎樣的呼號,我又何嘗會懂得己之爲己的自身接下來將面臨怎樣莫衷一是的選擇?命運的場景,炸響在歷史的滾滾煙雲中;歷史上空的公正不是來自歷史的墳墓而是來自於它的廢墟,那是一種對老去青春的祭奠。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我給自己壯了壯膽就向羣山深處走去。越往裡面,原本低低矮矮的小山丘就越顯出崢嶸凌厲的氣象,在一棵棵愈發粗壯的老樹虯枝掩映下現出獰厲的兇相。我在驚歎大自然的鬼斧神工的同時莫名的產生出一種異樣的感覺。這是一種對未知事物的恐懼與獵奇性情感趨向。
藉着月光,我隱約可以看見前面的一個石洞,正在張開着如同爛西瓜似的腦袋邀請我的進入——我突然回憶起了學校裡做的那個夢——一個不停迴轉着的輪吞噬一切,撕扯一切——我還是走了進去。
甫一入身,就不知被什麼東西絆了一跤,摔得我身上火辣辣的疼,慌亂中我趕緊一躍而起,往外面逃去,就像逃避一場飛來橫禍。
然而,有些事情,是避無可避的。這,是一種緣分。
第二天我是被母親以超過人類生理承受極限數倍分貝的女性特有的尖利叫聲吵醒的,當時她正在跟父親爲了是不是需要將我喊起牀來吃飯而爭執不休。我拖着疲憊的身子走出房間站到他們中間,用沉默向他們做着微乎其微的迴應。
想父母都結婚這麼些年了,還在爲這些雞毛蒜皮的小事兒鬧個不停。
耷拉着腦袋機器貓一樣摧殘了盤中的生命標本,看下面就算我再苦苦搜尋也不會有我什麼事兒了我便兩隻腳同時向臥室挪動起來,那種漂浮感令我瞬時失神。重新像安放一個疲憊的靈魂一樣將自己的軀體撲在餘溫尚存的被子上,手掌中突然像抓住了一個什麼東西,汩汩流動。
那是一片古拙而密密麻麻爬滿線條似的文字的古舊刺繡,正安靜地躺在我的手掌心裡:淺紅色的枝條上朵朵梅花綻放出如血的花瓣,衰頹卻依然遒勁的樹幹牢牢支撐着頭頂芳華的似乎永不謝幕的演出,每一個花瓣上鑲嵌着一個文字,錯落有致的呈現在這樣一襲昏黃而不失華美的橫幅上:
“當最後的一縷陽光沉默,我們得到的只能是茫茫黑夜;當最後的一世風華絕代,沒有人會記得我曾經在一塊蹩腳的石頭上寫下:我是誰?”
我驚恐萬分,這是怎麼一回事?如此美到殘忍的情懷是如何抵達了我的睡塌?如果這是一個遠古的讖語,它怎麼會毫無預兆的選擇了我的邂逅?天堂深處的遺落怎麼會附上我並不聰慧的身軀?
我又一次走近了那個令我曾經狼狽不堪的洞口,因爲我覺着昨夜的自己未免太過草率;更重要的是,我隱隱約約感覺到這像是一個約定,一種細若遊絲的召喚。不同的是,這次是在白天;不同的是,我在進去之前對它進行了一番細緻的觀察。
這的確是一個與衆不同的洞口,經年累月的大自然的侵蝕已經將這一帶山巒的棱角打磨的晶瑩亮潔,而唯獨這一個,卻呈現出一副瘦骨嶙峋的景象,像一個寧死不屈的戰士站立在一片歌舞昇平的迷醉中。洞口上的石塊早已斑駁了往日的容顏,偶爾的過山風便會使得巖壁上的石塊土碴簌簌掉落,留下一行行不甘的淚滴。看到洞口的一塊小腿高的還算比較大的巖體,我緊張的心情漸漸平復下來,不禁爲上次的大驚小怪感到無地自容。我踏步走了進去。
這哪裡是一個石洞,這簡直是一處遠古的文化宮殿!空曠的石洞裡迴盪着遙遠的回聲,像一隻夜梟在白天悲鳴。陽光像一條空腹的蛇將它的觸角穿透這裡的每個縫隙,使這個久不現人煙的凋敝之處添上了一點虛脫的淡黃。順眼望去,只見四周的牆壁上映出的全是線條模糊但輪廓鮮明的古老壁畫與同樣引人入勝的一段段文字,銜接處一座座“天橋”連綴,我腦海中浮現出天上那最神秘的展示——九天璇璣。“轇轕璇璣,經緯星辰”,我能否像觀天一樣將壁上的文字一一拾取?
“日居月諸,流變不息;動物化遷,生生謂易”。似乎壁上的文字也開始流轉了起來,我拼盡全力捕捉那絲絲轉瞬即逝的意象,將它們深深鐫刻在靈魂深處。
“也許正在不斷靠近中杳然,距離的絲線愈扯愈遠……
就像一個故步自封的繭,珠淚漣漣難掩舊時的思念
盪開一筆重描兒時的眉清目秀,墨痕初省暈染不老的流年詩篇
天曾問,諾亞的方舟承載了多少未形的波濤
心無言,萌動的璇璣何曾離開了清晰的視線
雪後初霽的五彩雲霞給你賞心悅目的奇異裝點
蟾宮深處的變化無端充溢難得一見的瑰麗夢幻
而我一如既往的堅執,卻淡褪成一種可有可無的謊言
紅塵隔世裡一往情深的呼喊,也不過是那局外人的聲聲輕嘆
記憶裡依舊春色滿園,野百合和海棠花默默相戀
時間中恍惚間已然流年暗換,個個流淌成長門珠點
哪怕是容顏斑駁望眼欲穿,也要讓決堤的思緒漫溢長眠
縱然會繁華不再時過境遷,也要使曾經的情緣吞吐千年
前世的夢魘重複着經年的欺騙,在重逢的路上演繹糾纏
一如一隻翩翩起舞的碟,衣裙中潛藏不可告人的暗殺
風依舊,雪依舊,紛紛落下的卻不再是欣喜
星依舊,雲依舊,翹首的驀然卻沒有了從前的淡然
夜,夜未央
卻早已星月朦朧
人,人未老
卻早已白髮斑斑
天之涯,地之角,風光冷寂淒涼
花之舞,春之潮,並肩漫漫荒原
所有的情意都凝固於指間,所有的話語都凍結在脣邊
歲月流逝,獨留一片青冢向黃昏
光陰似箭,爭得兩處相望暗銷魂
荏苒中笙歌謝卻,依稀一座空城
再回首城門已閉,一道寂寞的關
煙爐沉香的霧氣攀凌上紫鳶,雲蒸霞蔚
醉紅深閨裡燭影綽約巴山夜話,梨香滿院
斜陽下點點炊煙,難忘遠方江南的客船
寒窗邊雨後的梧桐,捱不過秋夜的浩瀚
千里沉沉,玉漏聲聲,餘音嫋嫋,盞饌渺渺
笛聲過境,情思難辨,月華住處,雲鬢難掩
此去經年,懷着徵人的期盼,在朔風中風乾了淚水
癡心依然,青鳥百囀的殷殷,枕蓆成灰也春夢不減
青石板上的月光將舊夢重燃
眼波影裡的鏡鑑把昨日重現
夢裡的纏綿,路途的遙遠
也許正在不斷靠近中杳然,距離的絲線越扯越遠——”
清麗的詞句就像悠長的旋律悄無聲息的流淌在我業已東倒西歪的心裡,巖壁上的緊張的線條勾勒出的輪廓蔓延開來,鋪展出一出奇異的場景,我看見一個一襲紫衣的女子從時間包裹的沉寂中朝我緩緩走來。
不知不覺間,天色暗了下來。我再一次走出石洞。這一次我的心情很奇妙,似乎多了許多的不捨,同時又頭痛得要命。
深夜,伏在案几上,回想着下午近乎窺探的際遇,我漫不經心的書寫着種種奇異的和諧與不和諧。窗外的房宇環抱着天際,做着無休止的蜿蜒。月亮掛在上面,很淡很淡。我瞥了一眼頭頂上的據說裡面居住着玉兔嫦娥的宮殿,沒來由得發出了一聲長長的嘆息。
前世的種種總有一種歸宿,今生賴以生存的沃土。迷途漫漫,終有一歸,我想。
回來家裡也有幾天的光景了,回首幾天來在我身上發生的一切,我感到一切都新奇的那麼的虛幻,那麼的不可思議;我有一種將自己灌醉然後長眠不醒的衝動。
伸了個懶腰,早飯已經不是我的習慣,就像我習慣了不再去長久的聽許嵩的歌。隨手整理了凌亂不堪的牀鋪與寫字檯一番,將電腦上、桌椅上、牆壁上各種可見的灰塵一一拂去,直到再也想不出有什麼事情還需要我刻意去做。
不管怎麼說,畢竟是學生,功課還是要做的。勉強將自己的心態拽回到在書桌上示威了一連幾天其高傲姿態依然不減的嘴臉各異的課本輔導書上,向着它們的目光我極不情願的迎了上去,口中唸唸有詞——
“語言是人類最重要的交際工具。人們藉助語言保存和傳遞人類文明的成果。語言是民族的重要特徵之一。”
“‘陌生化’原本是一個著名的文學理論,它由俄國形式主義評論傢什克洛夫斯基提出。是西方‘陌生化’詩學發展史上的重要里程碑,也是西方‘陌生化’詩學的成熟標誌。”
“悵秋風,連營畫角,故宮離黍。底事崑崙傾砥柱,九地黃流亂注?聚萬落千村狐兔。天意從來高難問,況人情,老易悲難訴!”
…… ……
一切悲傷的旋律都蘊於沖淡,一切高貴的感情都拙於言辭,一天天就這樣在無謂的感傷中滑過,不像飛鳥,更像是夜梟,原本的婉轉被解構成淒厲的哀鳴。
終於在被折磨的顏色憔悴形容枯槁瀕臨奄奄一息的一個午後,我闊別了近一年的高中好友兼同村同學兼兒時玩伴陸敘摸到了我家門前。我的父母熱烈的將他迎了進來,像迎接一座**的佛像。我也是樂得不可開交,拉着他談這談那,高中同學中誰又要在不久之後結婚啦,村裡最近誰又由於暴力鬥毆進局裡去啦,鄰村誰家的寡婦老在附近進進出出的遊蕩寶刀不老啦,哪怕揪住一個普通的不能再普通,俗得不能再俗的話根兒我們都會引申衍化出說不完的詞語,噴出來似乎永不枯竭的唾沫星子。這是一場久旱後的甘霖,壓抑的心祈求暴風雨來得更猛烈一些——就讓唾沫橫飛在我們的頭上、臉上、脖子上、身上、腳上以及一切可以蔓延到的地方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