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飛馳,謝雲書緊抿着脣一言不發。
“老三,你打算怎麼辦?”謝曲衡的一顆心提起來,懸在了嗓子眼兒。
“調動謝家在揚州所有暗伏的眼線。”陰沉的眼神壓抑而狂亂,潛藏着不顧一切的風暴,“求大哥幫我。”
“你瘋了!爹的壽誕將至,此時調動眼線必釀喧譁,你可想過後果?”謝曲衡聞言變色,“再急也不能不分輕重地亂來。”
“我管不了那麼多!”
閃過一臉驚訝的青嵐,謝雲書咬牙切齒地扔下幾個字,轉身進了書房。謝曲衡又氣又怒地跟了進去,激烈的爭吵幾乎掀翻了屋宇。高高興興迎上來的青嵐一時無語。
趴在窗口偷聽了一會兒,青嵐越來越心慌,及至見三哥徑直去了豢養飛鴿的信苑,大哥摔門去了父親起居的主苑,不禁團團亂轉。
沈淮揚恰好找過來,見他這副模樣不由得奇怪,問道:“你怎麼了?”
“完了完了,謝家要亂了。”終於抓到一個可以說話的人,青嵐語無倫次。
“怎麼回事?”見他哭喪着臉,沈淮揚也緊張起來。
“我三哥要調動全部人手去找人,爹一定會氣壞了。”
“找誰?他每天出去私會的那個?”沈淮揚的神色怪異起來。
“嗯,葉姑娘不知被誰捉走了,不曉得是哪個天殺的混賬在這個時候捅亂子。一屋子的貴客……我的天,爹一定會大發雷霆,到時候三哥就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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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至於吧。”聽着青嵐的哀號,沈淮揚有些不自在。
“你沒看我三哥的樣子,簡直跟瘋了一樣。”青嵐心有餘悸,“不過我大哥也瘋了,是給三哥氣的。”
“就爲了那個魔女?怎麼可能弄到這般境地?”
“就是爲了她,你不知道我三哥有多在乎,我從沒見過——”漸漸覺出了不對,青嵐止住了牢騷,詫異地瞪着夥伴,“魔女?你怎麼知道她……我不記得告訴你這個,被我三哥知道……”
“我——聽別人說的。”沈淮揚驚覺失言,退了一步。
“是誰?”慌亂的神色加深了青嵐的懷疑,這件事被父親列爲機密,除了家中數人,一律禁口,誰敢不守規矩?
疑惑的目光瞧得沈淮揚心慌,只好隨便編了個藉口,“我也不記得了,約莫是下人閒談。”說着就要離開,“我還有事,先走了。”
下人閒談?更不可能,謝家歷來治家極嚴,青嵐本想追上去問個清楚,沈淮揚反而用上了輕功疾奔起來,更顯得有鬼。
兩人功夫相當,一個拼命逃,一個使勁追,好在謝家的院子曲折深晦,沒那麼容易讓人逃出,幾個來回飛入了圓門,青嵐眼尖見三哥帶着四翼經過,揚聲急喚:“三哥快攔住他,他知道葉姑娘的事。”
沈淮揚的心倏地沉了下去,眼前撞見的人,可不正是寒意凜人的謝雲書。
聽着青嵐結結巴巴地說了經過,冰寒徹骨的目光掃過來,沈淮揚頓時打了個冷戰,平日俊美可親的世兄忽然變成了可怕的陌生人。雖然害怕,卻把心一橫抵死不認,“我真是聽下人說的,其他的什麼也不知道。”
“哪苑哪房的下人?在何處聽聞?”青嵐也是氣急,“你倒是說清楚!”
沈淮揚直着脖子硬扛,隨口胡謅,兩人吵了個聲震寰宇。
謝雲書沒理會,輕聲吩咐了碧隼一句。不一會兒,兩名謝家的守衛騰掠而至,精悍而機警,單膝跪在身前,像兩枚釘子釘入地面。
“昨夜沈公子住的客苑是否有人外出?”
其中一名身子僵了僵:“回三少,無人外出。”
另一人躬身而答,“回三少,沈公子於卯時出,辰時歸。”
“確定無誤?”
“屬下親眼所見。”
“很好。”
謝雲書轉頭對汗如漿出的另一人道:“自己去刑堂領罰。”
待兩名守衛退了下去,謝雲書擡眼盯着沈淮揚。
“請問昨夜沈公子去了哪裡?”
“我……睡不着,出去走走。”被那樣銳利的目光審視,話未出口已虛了半截。
“天都沒亮你出去散步,騙鬼啊!”青嵐氣急敗壞地反詰,對朋友的欺瞞憤怒而不解。
“想必沈公子也聽說了,昨夜夏初苑的葉姑娘出了事,時間恰巧在卯時至辰時之間。此刻情勢緊急,得罪之處務請見諒,改日我再去洛陽向沈世伯負荊請罪。”謝雲書淡淡的一席話說完,示意青嵐噤聲。
沈淮揚還是哽着喉嚨不開口。
“沈公子臉上的傷是怎麼來的?”
沈淮揚下意識地偏頭,徒勞地想避開利刃般的視線,青嵐上去扭着看了看。
“像指甲劃的。”
碧隼按了按脈,細細研究了一番,皺着眉頭迷惑不解。
“他中過碧落散和迦羅香,但主上幫他解了,不然哪能活到現在,看來去夏初苑劫走主上的就是這小子。”
謝雲書的眸光閃了閃,“他被解了毒?”
“不會錯,指印就是證據。”碧隼比了比沈淮揚臉上的抓痕,“過血方解。”
衆人一時沉默,望着中間的人,盡在猜疑。
“你們在說什麼,我根本沒中過毒。”承受不了靜默的壓力,沈淮揚爭辯。
“這小子經驗太淺,中了毒都不知道。”銀鵠搖了搖頭,“我很難相信主上會栽在他手裡。”
“按說他根本走不出主子的房間。”碧隼也納悶,蹲在沈淮揚身邊耐心地說明,“你沒發現房裡的燭芯有毒?你一點火就吸入了迦羅香,又碰了主上,碧落散隨着肌膚滲入,兩毒相合,你根本活不過半炷香的工夫。就你這點道行,就算主上功力盡失也能弄死七八個。”
沈淮揚呆了半晌,冷汗一絲絲滲出,“我不信,我一點中毒的感覺也沒有。”
碧隼嘆了口氣,“等你有感覺就晚了,神仙也救不了,在毒發之前主上就替你解了。她劃破了你的臉,那個時候已種下瞭解藥。”
“她爲何要這麼做?”沈淮揚仍是不信,微顫的聲音卻出賣了他。
“我們也想知道爲什麼,這麼看,她是心甘情願被你擄走的,真是奇怪。”
“她一定是想害莎琳。”沈淮揚恍惚自語,想到此,心都涼了。
“莎琳是誰?”久未出聲的謝雲書問。
沈淮揚沉默不答,青嵐忽然想起,問:“是不是你這幾日去會的姑娘?”隨即迅速把跟蹤所見向衆人說了一遍。
“那處行宮在什麼地方?”謝雲書的眼神越來越冰冷。
青嵐回憶了下,說了個大概方位。
“南郡王世子。”殺機盈目,連青嵐都禁不住畏縮了一下,“又是他,這次居然利用了沈家的人。”
“莎琳沒有利用我,是我自己願意。”沈淮揚抗聲替心上人辯解,“莎琳和那個魔女有殺父之仇,她是毀了莎琳終身的罪魁禍首,我是看她迷惑了謝世兄才答應動手的。”
“殺父之仇?你知道莎琳是什麼人?”
“莎琳本是善若國的公主,尊貴無比,只怪那魔女以色相誘刺殺了國主,她的叔父爭得了王位,把她送到中原爲質,現在連王府新納的嬪妃也不如,受盡欺凌,天天以淚洗面,我看不過去,自願幫她。”一口氣說完,沈淮揚的臉漲得通紅,“我纔不像謝世兄,沉湎於美色,是非都不分。”
善若國的公主。
謝雲書愣了一下,沒理會對方的指責,碧隼聽不過去,上前踢了一腳,罵道:“你還敢說自己明辨是非,還不是蠢得被女人騙暈了頭,當槍使了都不知道。”
“我問過她是不是魔教的人,是不是殺了善若國主,她自己都點頭承認了,還有什麼話好說。若她不是魔教中人,我纔不會對一個女人動手。”
這回連銀鵠也上去踢了一腳,“魔教的人怎麼了?殺了你爹還是娘?真是讓人冒火,主上若有何不測,我非剁了你不可!”
謝青嵐不忍心看夥伴捱打,上前拉開兩人,沈淮揚的聲音反而更響了,“魔教的人殺了我大哥,我憑什麼不能報復,我偏要見一個殺一個,有本事你們現在就殺了我!”
“殺了令兄?沈大哥不是失蹤了嗎?”青嵐一愕,忘了擋開碧隼,誤中一腳,疼得直齜牙。
“聽他胡扯,魔教何時殺到中原來了?”銀鵠不屑一顧,冷笑道,“反正在他眼裡什麼壞事都是魔教乾的。”
沈淮揚死死瞪着銀鵠,“當年大哥無由地沒了音訊,我們家人一直等,就盼着他能像謝世兄一樣突然回來,結果……”少年紅了眼眶,話音漸漸發澀,“月前有人送來一個玉壇,還附了張字條,說大哥九年前就死在淵山了,只剩了骸骨。”
聽着聽着,謝雲書的臉色變得極難看。
“一個罈子你就信了,我馬上出去就能弄七八個。”碧隼輕嘲。
“不會錯的,裡面還有大哥走前娘給他縫的平安符。”眼淚轉了幾轉,強忍着沒流出來,“都盼着……想不到早就死了。”
謝雲書僵立了半晌,走近沈淮揚,“你大哥叫什麼名字?”
“沈淮衣。”終於有一滴淚墜落地面,激起一縷微塵。
“你們長得很像嗎?”
“你怎麼知道?”沈淮揚意外地擡起頭,“謝世兄見過我大哥?”
一時間心潮翻涌,謝雲書深吸了一口氣,終於明白迦夜爲什麼明明控制了局面,卻放棄誅敵的機會,反替對方解了毒。
那是她唯一的不堪觸碰的軟肋。
他根本不敢猜測此刻的情況,一想到她可能被凌虐羞辱,幾乎心神欲裂……
“你知不知道玉壇是誰送去的?是誰從魔教中樞起出骸骨,又不遠萬里送回沈家?”難以言喻的苦澀溢滿了胸膛,蒼涼的命運如一張灰色巨網,纏縛着掙扎的衆生,每個人都逃不開。
謝雲書俯下身,平視着一臉茫然的少年,慘然一笑。
“就是你今晨帶走的人。”
她只覺得虛軟,身上仍然沒有一絲力氣,甚至推不開無禮的手,好在死亡的青黑色慢慢從碰過她的地方蔓延至禽獸的心口,奪去了放肆者的性命,那些人一個個倒下去,扭曲的面孔恐怖至極。
耳端有模糊的叫喊咒罵,有人用厚布纏住了手,把她丟進馬車。顛簸了一陣後,被昏頭昏腦地甩入一個冷硬之處,隨着一聲鈍響,轉入了完全的黑暗。
一片漆黑中她試着摸了摸,震耳的敲擊聲和沙沙的土壤滑落聲先後響起,她幾乎要笑出來。這樣的結局……不是不可以,反正教王死了,淮衣也回了家,至於娘,那個人應該會找個地方好好安葬。
那麼,這樣的下場也沒什麼不好。
她默默閉上眼。
“縱然爹不在,也不許你肆意妄爲,沒有我的令符,你沒資格動用全部暗衛。”謝曲衡大爲光火。
“不用全部了,三分之一就夠了。”謝雲書冷靜至極。
“那也不是小事,等爹回來再做安排。”
“來不及了。”謝雲書的聲音很低,“算我求你,所有的責任我一力承擔。”
“你真要爲了一個魔女不顧一切?連自己的家人也不放在心上?”謝曲衡看着弟弟堅毅如鐵的眸色,失望又痛心。
“她是被南郡王世子擒去的,爲什麼得罪他大哥難道不清楚?謝家一直秉持的就是這樣的江湖道義?”
“你這一動,謝家與魔教扯上關係,便是聲名全毀。”
“屆時就說我盜用了令牌,請爹將我逐出家門。”他已預想好了對策,“這樣可保家聲清白。”
“你!”謝曲衡委實說不出反駁的理由。
謝雲書趁機伸手奪過令牌就走,謝曲衡立即跟了上去。
“大哥!”
“我跟你一起去,總不能讓你一個人發瘋。”謝曲衡氣極地低咒,“青嵐留在家裡看顧。”
聽到後一句,正欲隨之奔出的青嵐拉下了臉。
短時間內啓用謝家長期伏在揚州的勢力殊非易事,但沈淮揚與莎琳約見的時間在數日之後,又不清楚行宮的格局,無法探尋,唯一的辦法只有強行硬索。不曾驚動駐留的客人,一重重消息迅速傳遞,如龐大的節點陸續探動,最終精縮爲一支驚人的力量,依照指令,調動分明,井然有序。
待一切部署完成,已是烏雲四合,山影沉沉,夏日裡暴烈的急雨將至,悶得讓人透不過氣。路上的行人急着趕回家,遠空隱隱有雷聲滾滾,行商的攤販忙着收起物件聚攏一處,提前結束了一天的營生。
四騎在大街上狂奔,飛縱過街巷石橋,急急趕往目的地,一輛馬車從後方追上來,緊隨急馳,謝曲衡望了一眼,緩下了繮繩。
“玉公子有事?”
車內探出一張冠玉般的臉,已無平日的沉靜笑容。
“我與葉姑娘有數面之緣,今日聞其遭逢意外,無法袖手旁觀,請謝兄準我隨行,或可助一臂之力。”
“此乃謝傢俬事,不敢有勞玉兄。”謝曲衡在馬上拱手,客氣婉拒。
“謝兄勿作客套之言,在下真心相助,絕無旁意,不論今日發生何事,玉某定然守口如瓶,誓不讓外人得知,如違此言,天人共棄!”
玉隋說得極其鄭重,謝曲衡不禁動容,“不瞞玉兄,此事牽涉南郡王世子,非同小可,玉兄還是不趟這渾水爲好。”
“謝兄放心,我雖不才卻也不懼些許伎倆,此時救人如救火,在下自知僭越冒昧,萬請准許隨行,只要探得葉姑娘無恙自當退回,絕不令謝兄爲難。”
玉隋言辭懇切,句句入理,謝曲衡正待措辭推脫,對方再度開言。
“我曾聞得北方武林道上的前輩談及有關南郡王世子的秘事,說不定可挾之放人,請謝兄務必相信在下之誠,若能稍減干戈也算報謝家厚待之情。”
最後一句令謝曲衡動了心,思量再三,嘆了一聲。
“玉兄古道熱腸,謝家銘記於心,請吧。”
謝雲書沒說話,眼下的一切都入不了心間,一心只牽掛着那個生死不明的人兒。
求見南郡王世子並不難,在揚州亮出謝家的名號,縱然是郡王也不得小視,何況是曾經交過手的蕭世成。
世子正好整以暇地在山間茶亭品茗閒談,見着衆人來起身相迎,不着痕跡地掃過每一個人。一旁的赤朮眼光微動,心底禁不住暗訝。
“謝家兩位公子忽然到訪必有要事,可否明示?”蕭世成對謝雲書的眼神極敏感,拋掉了寒暄,直問來因。
“請世子恕在下魯莽,此來是向世子要一個人。”與過去隨在迦夜身後的沉默截然相反,此刻的謝雲書俊顏冰寒,目露煞氣,如一把亟待飲血的利劍,鋒芒畢露。
“要人?”蕭世成用笑容掩飾起悚意,很快發現這並不合適,謝雲書敵意更深,殺氣侵體而來,“不知我這裡有什麼人是謝三公子想要的?”
“善若國公主莎琳。”
赤朮立時錯愕。
蕭世成想了好一陣,隱約憶起有這麼個人。
“謝三公子所指的可是家父近寵之一?”
“不錯。”
“三公子未免太過無禮。”蕭世成沉下臉,“不說你來勢洶洶言語放肆,單憑莎琳是家父愛寵,便不可能憑你一句話擅自交人,你將南郡王府的聲名置於何地?”
“我今日要定了她,世子答應自是最好。”沒有委婉虛辭的耐心,謝雲書言辭僵冷,毫無轉圜之地,“若不答應,在下唯有得罪。”
蕭世成未料到對方如此無禮,怒極反笑,“你要如何?憑謝家之力掃平這南郡王行宮?”
幾句話便衝突至此,赤朮驚疑不定。
謝雲書沒有再說話,綻出一個冷笑,食指放入齒間打了聲呼哨,哨音異常古怪,如一隻折翅的鳥被扼住了喉嚨,尖厲而不祥。哨音連響三聲,山壁間重重回蕩未絕,暗如幽夜的山澗忽然亮起了火光。
火光一現即隱,彷彿有人在遠處晃亮了火折。
一點微明本不足道,但連綿不絕的微光不斷閃現,匯成了一片星海,足以令見者目瞪口呆。數不清的光點一現即隱,黑暗中不知伏了多少人,靜靜地等待一個指令。
赤朮只覺頭皮發麻。
蕭世成也僵住了。
“在下唯有一個請求,請世子交出莎琳公主。”謝雲書的聲音鎮定逾恆,因平靜無波而愈加可怕。
“你仗勢逼人,當知今日所爲的後果!”意氣之下,蕭世成反而更加強硬。
“世子若再堅持,未必能看到後果。”毫不在意對方的威脅,謝雲書語出如冰。
針鋒相對的場面僵持不下,蕭世成臉色鐵青,陰晴不定,貴爲世子,素來心高氣傲,何曾被人如此要挾?
一直在後方的玉隋踏前一步,趨近說了句話,離得極近的衆人竟未聽見,顯是用了傳音一類的功夫。
僅一句話,蕭世成瞬間震愕,異常驚詫,在玉隋身上打量了許久,突然鬆了口,“既然三公子執意索要,定然事出有因,我可以答應你,但要知道理由。”
蕭世成的猝然軟化令謝曲衡鬆了一口氣,無論是出於何種原因,與南郡王府正面衝突絕非善了之局,能避免自是最好。
見蕭世成示意隨侍傳喚莎琳,謝曲衡替弟弟道出情由。
“莎琳公主於今晨着人劫走了葉姑娘。”不忘自覺地續上隨即會被問及的緣由,“恰逢葉姑娘身體不適,暫時失了功力。”
蕭世成的神色難以形容,全然無法置信。
“莎琳?那個徒有容貌的幼稚公主?雪使被她擄走,怎麼可能?!”該不會是虛言搪塞,心有所想,眼中已流出不信之意。
“偶然的巧合。”謝曲衡禁不住苦笑,“若非證據確鑿,我們也不會出此下策。”完全是被逼上梁山。
說話間莎琳被侍衛帶了過來,妙目掃過場中諸人,望見謝雲書的一剎那突然亮起來,玉容雪白。
“你……記不記得我?”美麗的公主嬌軀輕顫,足以激起男人的保護欲,“兩年前,善若國,你放過了我……”
不等說完,纖頸被修長的手扼住,冰冷的雙眼全無感情,一味急切地逼問:“沈淮揚今天早上交給你的人呢?”
“唔——”莎琳拼命拉扯,卻掙不開那隻冰冷的手。見她要斷了氣,手忽然一鬆。
“她在哪兒?”
“我不會告訴你的。”珍珠般的淚從眼眶落下,在衣襟上跌了個粉碎,“她是妖女!該死的妖女!”
赤朮望着眼前的一切,腦中亂成了一團。
“她——在——哪兒?”顯然,再控制殺意已異常困難。
纖細的脖子上出現了指印,所有人等着她。喘息了半晌,莎琳淚落如雨,委屈而怨恨,吼道:“我要她死!她殺了父王,像你這樣的人根本不該和她在一起!”
其餘的聽來無所謂,但這最後一句,倒是讓謝曲衡心有慼慼焉。
“你把她怎樣了?!”
每過一刻就多一分焦灼恐懼,平日的冷靜理智化爲烏有,一想到迦夜或許……謝雲書幾近失控,險些生生掐死了手中的人。
赤朮突然想起,驀地脫口問出:“莫非你真的用了那個方法?”
對上殺氣十足的眼,赤朮急急解釋,“今天莎琳問我,有什麼讓人死得痛苦的方法,我沒想過是因爲這個,告訴她……”稍一猶豫,轉向了莎琳,“你把她埋在哪兒了?”
“埋了?!”衆人一齊驚叫起來,連蕭世成都駭然變色。
所有的思維瞬間凝固,謝雲書甚至忘了指下還扼着一個人,斷斷續續地聽着赤朮的解釋。
“善若國主常將活人釘進棺材埋入地下,讓對方在黑暗中掙扎窒悶絕望而死,過一日再挖開來欣賞……”
“你把她埋在哪裡了?”謝雲書失去了理性,徑直吼了出來,手一用力掐入肩骨,疼得莎琳放聲大哭。
“西郊亂墳崗,那個妖女肯定已經死了,你去挖她的屍體吧!”
數人白了臉,謝雲書甩下莎琳狂奔而去,玉隋幾乎同時衝入了夜幕,銀鵠、碧隼同謝曲衡一道追趕上去。
赤朮跟了幾步,怔怔地目送一行人離去。
蕭世成心煩意亂,思索了片刻,道:“赤朮,你也去,看看她是不是真死了,萬一——”頓了頓,擡手指向癱在地上痛哭的莎琳,“把這個女人也帶去,要殺要剮隨謝三的意,別讓我再看見她!”
說不出口的紛亂如麻,夾着混淆難辨的情緒,那般強勢的女人,不會就這麼死了吧?
悶雷一聲接一聲地響起。
風颳起來,卷着塵土掠過了樹梢,青鬱的楊柳被狂風吹亂,像無數根鞭子舞動揮打。閃電在黑壓壓的雲層隱現,彷彿蓄勢要擊毀地上的一切。
謝雲書瘋狂打馬,離得不知多遠。其他人皆在玉隋的馬車中,四匹神駿的速度較匹馬猶有過之,此時在玉隋的鞭下奮蹄疾奔,車聲如雷,掀起了一路黃塵。
車中一片沉默,唯有莎琳哭聲不斷,抽泣到幾度噎住。
碧隼被她哭得心煩氣躁,若不是礙於對方是個女人,早衝過去痛打一頓了。
“哭什麼哭!萬一主上真的出事,你馬上要跟着去,到時候多的是機會哭。”
謝曲衡橫了一眼,沒說話。
赤朮低聲問:“你何時把她埋進去的?”
莎琳只是哭。
赤朮忍下一聲嘆息,又問:“你還對她做過什麼?”
莎琳猛然擡起淚痕斑斑的臉,“我想殺了她,讓她嚐嚐最痛苦的事,比我更痛苦十倍。”
赤朮澀澀地扯了扯脣角,“她不怕,我試過。”
碧隼的眼睛立刻帶上了敵意,“這會兒倒忘了殿下是北狄王子,當年差點兒讓主上和老大丟了性命。”
莎琳愣住了,停了抽噎,問道:“你也是毀在她手裡?那爲什麼你不恨她?爲什麼不肯幫我?”嬌美的臉龐困惑不解,“你們都要救那個妖女,她到底用了什麼妖術?她一定是吸人血的精怪……”
“你給我閉嘴!”碧隼重重的一拳打在她身畔,駭得她眼淚再次滾下來,索性豁出去叫喊。
“塞外都說她是淵山深處永遠長不大的妖魔,不知殺了多少人,她用容貌誘惑了父王,又下毒手暗害,還迷惑那個男人對她言聽計從,他是個好人,不應該和她在一起,一定是她用了邪術……”
碧隼的額上青筋乍現,一直未開口的銀鵠陰惻惻地瞧了她一眼,狠道:“再說一個字,我就撕了你的衣服,讓你光着身子滾出去!不信你就試試。”
正哭鬧得歡的莎琳立刻閉上了嘴,碧隼簡直佩服得五體投地。
謝曲衡咳了咳,“兩位可否告知前因,聽起來她似乎認得三弟,而且頗具好感。”與對某人的刻骨仇恨截然不同,這點顯而易見。
銀鵠、碧隼對視了一眼,別過了頭,不想開口。
車廂內沉寂了片刻,赤朮開了口。
“莎琳是善若國的小公主,善若國主昔年倚仗實力強盛,觸怒了魔教教王,招來了殺身之禍。大概是雪使下的手,利用善若王的弱點刺殺成功,父親一死,莎琳被繼位的叔父視爲累贅,便送給南郡王以博取歡心。她前些時日在瓊花宴上認出了雪使,便處心積慮報復。”
這麼說,還是那個女人自己惹來的麻煩,謝曲衡頓時不以爲然,對莎琳也有了幾份同情。
碧隼看出謝曲衡的變化,冷笑一聲,“原本此事無須親爲,只是當時雪使拒絕侍寢激怒了教王,以致把該由弒殺營執行的任務丟到我們頭上,先是老大去的善若國,功敗垂成,全是因爲這個女人擋在善若王身前,一時心軟沒刺下去。”
“我不怪他,是他放過了我和父王,都怪那個妖女……”提起前塵舊事,莎琳忍不住插嘴。銀鵠手一動,她立刻噤聲,碧隼接着說下去。
“對,老大放過了你們,結果是自己性命不保,按教中律例當處以酷刑,釘在受刑臺上七日七夜活活痛死。你以爲我們有資格選擇?做不好殺手,連生存的機會都沒有。”
謝曲衡毛骨悚然,方知弟弟一度如此之危,追問道:“那後來……”
“後來雪使面謁教王攬過了責任,親身前去刺死了善若王纔將老大救下來。我敢打賭,老大一定很後悔沒一劍把你們父女倆都殺了。”
“你胡說,明明是她的錯,害我變得這等下賤,害得善若爲王位內亂血流成河,一蹶不振;害得伊曼姐姐被沙勒國主冷落,最後連性命也保不住,被活活勒死。她本來過得那麼幸福,是那個女人毀了一切!”
受不了碧隼的冷言刺激,莎琳又哭出了聲,眼淚就沒停過。
謝曲衡暗自嘆息。
“你真要逼我說實話?那就掀開來說,你仔細點聽好了。”銀鵠架起了雙腿,眉目冷誚,“殺人是我們活下去的方法,和身嬌肉貴的王孫貴族不同,我們自幼在血腥殺場裡滾過來,將來也是這麼活下去。詛咒的時候不要忘了先爲自己的好命祈禱,不曾像野狗一樣被人驅使着互相殘殺。
“善若王對你來說或許是個好父親,可對於別人……”銀鵠不出聲地諷笑,目光刺得人發憷,“他以鐵腕聞名,冷血無情,擅殺下臣,又嗜好幼女,每個月從皇宮後門擡出來的女童屍體少說也有七八具,他若死得冤,被他折磨而死的那些女孩又算什麼,活該被你父親享用凌辱?
“至於你姐姐的不幸,完全在於你父親。他薰心,連自己的親生女兒都不放過,仗着善若強盛,把懷有孽種的女兒硬塞給沙勒,嫁過去不到七個月就產下了死胎,哪一國的國主能容得下這種恥辱,塞外第一美人又怎樣,善若國力一衰,她會有什麼結果可想而知。”
銀鵠輕鄙地搖頭,殘忍地挖苦道:“告訴你,若不是雪使殺了他,下一個步上後塵的必定是你。無知之人真是幸福,連自己的處境都看不清。”
莎琳呆住,連哭都忘了,喃喃自語,“你騙人……父王不是那樣的。”
“騙人?我在雪使手下專司收集各國消息,王室骯髒的秘事瞞得了我?再說這種醜事三十六國誰不知道,你何不問問身邊的人?”銀鵠冷笑,擡腳踢了踢赤朮,“殿下,我說的可是事實?”
赤朮嘆了一聲,算是默認,謝曲衡聽得瞠目結舌。
莎琳望了半晌,撲過去揪着赤朮的衣領,歇斯底里。
“不可能!父王和姐姐不可能是這樣!騙子!你們都是騙子!”絕望地哭罵着,幾近崩潰。
碧隼聽得心煩,轉去坐在銀鵠身邊。
“會不會一下跟她說得太多了?”並無同情,只覺麻煩。
“她活該,也不知道雪使會不會……”銀鵠閉眼撞了下廂壁,吐了一口氣。
“像她那樣的女人,沒那麼容易死。”赤朮掙開了莎琳的手,淡淡地跟了一句,銀鵠望了他一眼,沒做聲。
又靜了好一會兒,赤朮復問莎琳,“你何時把她埋下去的?派的什麼人?”
莎琳再沒有反抗的意志,木然抽噎着回答,“……兩個時辰前,我用珠寶賄賂了幾名侍衛。”
兩個時辰。
衆人一時心都涼了,隔了許久,赤朮又道:“你還對她怎樣了?”
“我想折磨她,對侍衛說怎樣都可以。”一滴一滴的淚墜下來,肩抖得越來越厲害,“可是他們不敢,碰過她的人全死了,她一定是個妖女。”
謝曲衡頓時色變,“是毒?”
碧隼半晌才點點頭,“雪使一定是在自己身上用了碧落散。”
可殺不可辱,赤朮半是佩服半是苦笑,車內一片死寂。
疾奔的車馬倏然停下來,帶得人滾成一團。衆人跳下車,只見烏雲如墨,四野空曠,迎面拂來的風挾着陣陣腐朽的死氣,眼前已是一片高低錯落的亂墳崗。
謝曲衡落在最後,玉隋的背影入眼,心下大悔。
適才心亂,竟忘了此人在車外駕馭,一番不宜爲人所聞的秘事必然被聽了去。儘管目前來看是友非敵,但萬一流於他人之耳,誰知會掀起怎樣的風浪,須得及早設法防範。
謝雲書已挖開了一座新墳,一見不是,丟下改掘另一處,衆人皆散開尋找。荒涼陰森的墳地四處傳來了揚土之聲,並非莎琳親手所埋,她也不知道在哪一處,癱軟在地上看衆人的舉動,神情呆滯而麻木。
謝雲書瘋狂地挖開掩土,冷汗從鬢間滑落,隱入潮溼的泥土。隨着不斷探掘,一張扭曲的臉浮現出來。被泥土掩蓋的衣飾下依稀可辨南郡王府的徽號,泛青的面色正是身中碧落散的症狀,他心臟狂跳,越加用力地掘土。
屍體摞了幾層,一個墳坑裡竟然有三四具人體,他一一丟出去,最深處的棺板終於顯露出來,異常的動作吸引了其他人聚攏來,鴉雀無聲地盯着坑底的棺木。
碧隼跳下來幫着將浮土掃開,謝雲書深吸了一口氣,赤手將棺蓋掀開。長長的棺釘發出了刺耳的斷響,木屑劃破了手掌,他完全沒感覺,怔怔地看着棺木裡的人。
真的是迦夜。
夜很暗,棺材裡的人極白。
這個縱橫大漠、倥傯殺伐的人兒,此刻躺在狹小細窄的棺中,已完全沒了動靜。
被撕得零碎的單衣顯然被整理過,掩住了大部分身體,露出了的纖足,額角還帶着磕撞後的淤青。秀小的指尖痙攣着,抓在心口,頸上有幾絲血痕,全無面對死亡的恐懼,紫色的脣邊猶有一抹淡嘲。
一瞬間,狂風頓止,時間也凝定了。
碧隼腿軟了軟,險些站不住;銀鵠張着嘴發不出聲;玉隋臉色慘白;赤朮無法置信地盯着棺中的人;謝曲衡的目光掃過,憂心地望着一動不動的弟弟。
謝雲書卻很平靜,除下外衣裹住她,抱着躍了上來。
“迦夜,醒醒。”他輕聲誘哄,像懷裡的人在沉睡,溫柔而有耐心地呼喚。受傷的手按在她的背心,不停地輸入內力,試圖給冰冷的身體一點溫度。
“迦夜,別再睡,你不是想離開揚州嗎?起來吧,我帶你走。”
彷彿世間只剩下兩人。
“……你不會死……”他輕觸着柔嫩的臉,手上的泥弄髒了細嫩的肌膚,又被他以衣袖拭去,“你這樣子真難看……醒醒……”
懷裡的人一動不動,像一個精緻的木偶,毫無生命的氣息。
“你不是喜歡紙鳶嗎,我給你做更漂亮的,你醒醒……迦夜……”
他不停地喚,小心翼翼地誘哄,漸漸開始着急。
“……還是這麼冷,你總是這樣……”
他俯下頭,一次一次把呼吸送入她的口中。
荒野上,閃電一下接一下,天空驟亮,映出了緊擁的輪廓,古怪的吹氣聲像一個溺水瀕死的人喉間的低吟。
“醒醒……你醒醒……那麼多傷你都能撐過來,怎麼可能這樣死掉……”冰冷的手垂在地上一動不動,他呢喃輕語,甚至去探她的睫,指際溫熱的血墜在眼角慢慢滑落,鮮紅而刺目。
“……迦夜……別這樣,睜開眼看看我……迦夜……求你醒醒……”
絕望籠罩在每個人的心頭,令人窒息,風將墳場腐臭的氣息吹散,無情地掃蕩着一切。
謝曲衡哽咽得難受,想上前拉開弟弟卻邁不動腳步,玉隋趨近探向無力的細腕,被謝雲書翻掌打開。意料之外的猝襲激起了內力反制,衝擊之下,玉隋退了一步,謝雲書抱着迦夜不曾運力,脣角登時溢出了血絲。
對方僅是好意探察,三弟過激的反應令謝曲衡覺得抱歉,囁嚅着想說什麼,銀鵠代爲道了一句,勉強算是解釋。
“主上身上有毒,碰不得。”
謝雲書沒有管自己的傷,心無旁騖地望着迦夜。
長長的睫毛微不可覺地顫了一下,始終不曾離開視線的玉隋驀地亮了眼,驚得變了聲調。
“看!”
清秀的眉微皺,像是被人箍得難受,脣一動,猛然嗆咳起來。
“還活着!她還活着!”碧隼激動地撲到銀鵠身上猛搖,銀鵠沒推開他,同樣是難以抑制的喜悅。謝曲衡鬆了一口氣,赤朮緊繃的身體也鬆懈下來,才發現拳一直握得太緊,指節都發疼了。
一陣要命的嗆咳過後,她終於有了微弱的呼吸,發青的臉逐漸趨近正常。
謝雲書抱着她,虛軟地跪倒,冷汗這才滲出來,浸溼了後背。
時間似乎過去了許久,又似乎只有一瞬,黑黑的瞳孔茫然無光,突然開始推拒掙扎,謝雲書制住了綿軟的手,啞着聲音撫慰道:“是我,是我……別怕……”
感受到熟悉的氣息,懷裡的人安靜下來,在他的引導下撫上了輪廓分明的臉。
“……殊影?”
自到了江南,她從未叫過這個名字。他拉過纖小的手覆上眼額,壓制住心底翻涌欲出的情緒,喑啞地迴應。
“是我,別怕。”
她又想起什麼,急急要說出來,卻嗆住了。謝雲書把她扶起來,輕輕撫着她的背,“我身上有毒,碧落散……”
“嗯,我知道。”
一道閃電亮過,謝曲衡瞥見弟弟的臉色發黑,分明是中毒之兆,驚得非同小可,大叫起來,“老三!”
謝雲書回頭對着兄長笑笑,托起迦夜的尾指劃過被木屑刺傷猶在滴血的手背,讓解藥進入血脈,回道:“不妨事,這就解了。”
不再理會謝曲衡的驚悸,他轉向懷裡的人,細白的指正摸索着眼睛,“是夜裡嗎?我怎麼什麼也看不見。”
“你剛從……剛睜開眼,眼睛一時不能適應,過一陣就好了。”低啞的聲音極其溫柔,怕驚嚇了她。
“棺材裡?”蒼白的臉近乎透明,“我知道。”她呼吸紊亂,頓了一頓,極疲倦地笑,“其實這種死法不錯……至少是全屍。”
“別亂說。”健臂箍得又緊了些。
感覺到他的不安,她將頭輕輕倚在他胸前。
一聲響雷劃過長空,豆大的雨點砸下來,燙出了一股濃烈的土腥氣,迦夜忽然夢一般低喃:“我看見娘和淮衣來接我……”
“一定是瞧錯了。”謝雲書像是沒感覺到旁人,喃喃地輕哄着她。
“也對。”瀕死的禁制令感官失常,迦夜分不清真實還是夢境,恍惚而錯亂,又輕語道,“他們都是我殺的,怎麼可能來接我……”
“是教王殺的,不是你。”他吻了吻她蒼白的眉睫。
“殺人者是我。”她的聲音微弱而虛乏,憔悴地反駁。
“是教王,你已殺了他報仇,沒有人會怪你。”謝雲書憐恤地看着毫無焦點的黑瞳,心底柔軟得疼痛。
迦夜不再堅持,漫無邊際的倦意泛上來,她將臉埋入堅實的胸膛,小小的身子蜷起來,掩去了難以化解的孤寂。
“我累了。”
“我知道。”許久,他微哽着回答。
醞釀已久的暴雨終於落下來,將天地化作了一片蒼茫。
所有人皆離開後,玉隋又回到了空空的土坑旁,指尖輕摩翻轉過來的棺蓋。靜默良久,溫雅的面孔蒼白如死,任雨水傾盆澆下。
簡單的清洗更衣後,他守在浴房外,直到一個健壯的婢女扶着迦夜出來。換了乾淨的衣衫,散發着沐浴後的清香,迦夜的臉色仍然蒼白,但已無氣息奄奄的衰弱之態。他接過來抱在懷裡,走入春澤苑的主房,與夏初苑的一池碧蓮不同,春澤苑草木繁茂,夏日仍在奼紫嫣紅地怒放,一如活潑招搖的盛妝女郎。
“先住這兒,待夏初苑收拾好了再搬過去。”別的倒無妨,處置打碎的各色玉瓶必須得極其謹慎。
迦夜點點頭,由他放在了冰蠶絲褥上。
打開置在一旁的藥匣替她上藥,裹起臂上的掐傷,用藥酒揉開額上的淤青,溫熱的指尖觸着微涼的肌膚,藥酒的味道彌散開來,她漸漸合上了眼。
嘴角被什麼碰了一下,她睜開眼,見他細緻地敷着藥粉。
“不礙事,不是什麼大傷。”避開他的眼,拉着他在牀畔坐下,換她替他處理受傷的手,白皙的指掌猶有殘餘的木刺,她細心地以銀針挑出。
“迦夜。”
“嗯。”
“其實你根本就不想活,對不對?”他的聲音像浮在冬日湖面的冰,眼睛卻燙人心神。
迦夜沒說話,也沒擡頭,繼續清理他的手指,直至挑出最後一根木刺。
“你明知解了沈淮揚的毒就等於棄了自己的命,卻還是那樣做了。
“你在棺材裡明明醒了,卻沒有絲毫掙扎,那時你想什麼?
“你沒指望獲救,一味等死,是不是?
“殺了教王之後你就不一樣了,什麼都不在乎了,哪怕自己的命,到底爲什麼?”
他捉住了她的手,不讓她逃避,俊顏緊盯着她,“告訴我!”
雪白的頸項低垂,長睫靜止不動。
“迦夜!”
“我……”她勉強應了半聲,又咽了下去,“我沒有反抗之力,你知道,舊傷復發之後的虛乏會持續一整日。”
“那不是理由。”他不想聽虛假的藉口,“沒人會在棺材裡一動不動,連試着推開的意願也沒有。”
“我試過。”
“你沒有,棺蓋上一點劃痕也沒有。”憶起發現她的情景,他幾乎要發抖,既慶幸於她不曾妄動消耗空氣,又憤怒於她完全放棄了求生的意念。活生生困在漆黑狹窄的幽暗空間裡,呼吸一點點變得困難,死亡逐漸逼近,而她只是拉好衣襟靜靜等死,徹底放棄了掙扎。
“是因爲沈淮衣對不對,你覺得那是報應?”
黑瞳呆了一瞬,又把臉別開。
“反正你要做的事已達成,也就不在乎自己的下場,是不是?!”
她終於擡起了頭,怔怔望着眼前氣息激盪的男子,那樣透徹的目光彷彿探進了她心底,俊美的臉痛楚而憤怒,握着她的手卻堅實溫暖。
他是與她完全不一樣的人,有一種吸引人靠近的東西,或許是光,或許是暖……
他猜得很對,她不在乎怎樣的死法,在令人崩潰的幽閉的棺內,她曾憶起過他,憶起他的體貼寬容,百般疼愛,還有,他的吻……
反正總會死,不過是提前一點,有什麼可懼的?她真這麼認爲。
爲什麼他的憤怒會讓她錯覺自己是不可或缺的人?彷彿被那雙怒氣點亮的眸子催眠,指尖輕輕撫上了他的俊臉,吻上了棱角分明的脣。
第一次主動吻他,柔中帶剛的觸感十分舒服。
沒有反應。
她試着回憶他曾經的吻,探出舌尖舔了舔,他微微震了一下。嘴角的藥粉落入脣間,苦意漫開,她皺了皺眉打算放棄,剛離開少許,健臂緊緊箍住了腰,狂烈的吻不容分說地烙了上來。
不給她半分喘息的空間,帶着心慌急切地索取,動作近乎粗蠻。她沒有退避,嘗試着迎合,不再似過去那樣被動,更助長了他激烈的火焰。
他的手流連在纖弱的肩背,極力抑住扯開衣襟的衝動,勉強控制着,將深吻轉成了淺嘗,才發現自己的意志如此薄弱,幾欲全面潰散。
迦夜的臉微紅,黑眸中有了輕漾的水光,淡淡的脣色被吻得鮮豔欲滴,多了一份難言的嬌媚,美得令人窒息。
她還活着,在他懷裡。
綿延良久的恐懼緩緩沉澱,想繼續方纔的問話,腦中卻一片空白,誘人心魂的肌膚香氣撩撥着搖搖欲墜的底線。
水潤的眸子望了他半晌,忽然推開他。
薄薄的外衣散落,接着是中衣、褻衣,一層層如褪下的花瓣飄落,最後袒露出嬌小的身體。漆黑的長髮披落肩頭,雪白的粉嫩柔滑,纖細的雙腿蜷跪在牀上,散着瑩玉一般的微光。
“你……”他忽然口乾舌燥。
“你不想要?”明白幽暗熾熱的眸子意味着什麼,在這種目光下幾乎想立刻遮住身體,可她最終平靜地發問,彷彿是再正常不過的一件事。
“你知道自己在說什麼?”
“嗯。”滾燙的目光令人不安,她強作鎮定。
靜寂了半晌,他始終沒有動,空氣越來越熱。
她狼狽地咬咬脣,伸手去拾衣服,一隻手從背後圈住了她,炙熱的氣息拂在頸側,灼得人心神不定。
“迦夜……”蘊着濃濃的,語聲低得讓人心顫,胸前已被修長的手覆住,他輕啃着粉白的耳垂,像在嘆息。
“你身子太小,會有些疼……”
沒等她神志清醒,沒等她理解這句話的意思,吻已沿着秀頸落至肩上,漸漸接近了隆起的胸。他的身體很燙,緊緊熨帖,視線流連着纖秀的曲線,陌生而鷙猛。衣裳漸漸剝離,強健的身體糾纏着柔白的人兒,一寸寸燃起烈焰。
他吻着優美的鎖骨,指尖輕撫細弱的腰,與過去截然不同的異樣灼熱從小腹涌起,她只覺得惶亂無措,無處可放的手抓住了他的頭髮,直覺地想拉開。
他低啞地笑了笑,“別怕,你一向什麼都不怕……”
“求你放開……”從沒想過自己會求饒,可那一聲軟軟的央求分明是出自她的嘴,莫名的畏怯襲來,她突然害怕。
“來不及了。”肆意撫弄着令人瘋狂的嬌軀,他的背上也滲出了汗,霸氣又溫柔地看入她的雙眼。
“我不會再放開你。”
醒來的時候,她一陣茫然,耳邊有遙遠而熟悉的聲音,什麼東西被雨打得不停作響。大雨落了一夜,隔絕了整個世界,唯有身邊溫熱的人是最真切的存在。
他深深看着她,眼睛出奇得明亮,像又變回了曾經的飛揚少年。
“什麼時候了?”聲音很陌生,有種奇異的慵懶,竟不太像自己的。
“天亮了,你睡了一夜。”他俯下身吻吻她的額,疼惜而歉疚,的胸膛讓她想起了昨夜的事。
他牽起嫩白的手臂輕吻,那一點鮮紅已消失無蹤。
“對不起,我弄疼你了。”
她只覺得臉更燙,咬了咬脣試着坐起,被他強攬在懷裡,的身體相觸,她本能地悸動,想找些話來打破尷尬。
“那是什麼聲音?”
他側耳聽了聽,微微一笑。
“雨打芭蕉。”
明明窗外是紛紛不停的落雨,心底卻覺得異常靜謐,極爲安適。小巧的足趾蹭着長腿,整個身體都覺得溫熱。
兩人許久沒有說話,這一刻的寧靜彌足珍貴,做夢般的不真實。
長髮拂在身上癢癢的,她撥到一旁,不料竟與他的發混在了一起,糾結難分。他也瞥見,鬆開她撥弄了半天,久久仍未解開。待他的手放下,她才發現亂髮已被他理順,居然打了個結,再度聯在了一起。
瞪了半晌,她實在說不出話。
“你……手真巧。”
他伏在頸邊低笑,俊眼流光,暖暖的氣息拂過,似春風融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