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後來幾日,少爺也一直在看書,可拂春發現少爺看了書後,整個人都變得有些焦躁,看見她來又欲言又止的,搞得她都感覺莫名其妙。

等午後她抱着乾淨的衣服進來時,葉昀流便叫住了她:“你…識字嗎?”拂春搖了搖頭,道“奴婢並不識字。”不清楚他怎麼突然提起這個。

葉昀流看了眼書,突然說道:“我教你…識字吧?”他本以爲拂春會笑着迴應他,擡頭卻看見她眼裡透露着迷茫和莫名其妙,心裡突地一惱,“不要就算了!”

拂春也沒接話,把衣服都放進櫃子裡,便要出門去。葉昀流還氣呼呼的,也懶得理她,看着書更加無法平靜,他是真的越來越看不懂這書了。

這書生也不知經歷了什麼,文風與以前大不相同,他叫住拂春只是想抱着一點點希望,希望她看得懂字,給他說下這書的內容究竟講了什麼,不識字就算了,他也不知是哪根神經抽到了,要教她識字。

拂春再進來時,見少爺還未躺下休息,便道“少爺今日不午睡了嗎?”葉昀流沒擡頭,還琢磨着書的內容,皺着眉頭臉色看起來並不是很高興。“少爺是不是不喜歡這書?”

葉昀流擡頭看了她一眼,將書放在一旁,躺了下去。“喜歡,只是有些看不懂罷了。”她聽了,撓了撓頭髮,似乎不知道該怎麼回答。“那…奴婢拿書去書店裡問問?”葉昀流擺了擺手,“算了吧,那書店掌櫃只賣書,可從不看書,問了也是白問。”

“那就去問寫這書的人?”葉昀流看着她,道:“誰去問?”拂春知道他不願意出門,她也不一定聽懂人家講的,想了想又道:“那我們去請人家過來?”

但葉昀流很快否決了,他可不認爲一個能寫出清高孤傲文風的書生,會願意跑到別人家裡去給人家解答疑惑。

拂春一時半會兒竟也想不出別的解決辦法,現在除了讓少爺親自去問還有什麼辦法呢,葉昀流似乎也跟她想到一塊去了,久久都不說話。

“我們叫輛馬車吧,明天去。”他出聲道,拂春贊同了他的提議,便出門去了書店問了關於那書生的消息,老闆恰巧和那書生認識,問清緣由便告訴了她。她也去僱了一輛馬車,和車伕約好明早停在側門。

等到早上,拂春伺候葉昀流梳洗打扮,將他扶到輪椅上,蓋上了毯子,便往側門推。側門的看守正打着哈欠從屋裡走來,迎面就看見拂春他們過來,見到拂春他沒有什麼反應,可當看清坐在輪椅上的葉昀流,他臉色瞬間就變了。

也不等拂春喊他開門,他便快速跑走了,也不知道要去哪。葉昀流和拂春面面相覷不明白怎麼回事。拂春只好自己去開了門,馬車伕不久也來了,兩人幫忙把葉昀流扶上了車。拂春將葉昀流安頓好了,便坐在外面,和車伕聊起了天。

聊着聊着,車伕瞥了眼車簾,壓低了聲音問道:“這位是葉府的什麼人啊?”拂春愣了一下,臉上有些爲難不知道怎麼回答,她家少爺應該是不願人知道他的腿出了問題吧。“嗯…是府裡的一位貴人。”

車伕有些驚訝,“這貴人似乎腿有些問題?”見拂春扯着笑,他覺得自己似乎問到了人家的禁忌,也不追問下去繼續趕着車。馬車的速度有些快,今天的風也很大,拂春縮了縮身子,小聲地打了個噴嚏。

“拂春。”她聽見車裡的人突然叫她,應了一聲,掀開了車簾,就見葉昀流喊她進來。她等着他吩咐,葉昀流卻招呼她坐在了他旁邊,手撐着頭看着窗外不說話。

拂春卻明白了什麼,心裡有一絲暖流,臉上也不經帶着笑意。葉昀流偷偷瞥她,見她這樣,本想又解釋這是因爲怕她染上風寒伺候不了他才讓她進來的,可是他卻突然,不想說了。

等到了一個簡陋的院門前,馬車伕便幫着拂春將葉昀流放下了馬車。拂春和馬車伕約定了回去的時辰,便叩響了面前的院門。

裡面有人應了一聲,過了一會兒,門便打開了,一個婦女探出了頭,詢問道:“你們找誰?”拂春整理了下葉昀流腿上的毯子,道:“我家少爺想找流竹公子。”婦女聽了忙給他們開了門,讓他們進了院子。

院子裡不似在外面看到的那般簡陋,而且飄蕩着一股淡淡的清香,院兩旁種上了花樹,看着便讓人感到賞心悅目。院裡有張圓石椅,旁邊坐着一箇中年男子,手指在書上滑動着,聽見有人來,微微擡起了頭。

“萍萍,是誰來了?”“說是來見你的。”被換做萍萍的婦女走上前去幫他理了理髮冠,然後回頭衝他們笑着。“你們聊,我去給你們沏茶。”

拂春衝她點了點頭,推着少爺往石桌靠去。“你們找流某可爲何事?”那看書的男子將書折了個角蓋了起來放在一旁。口氣平靜,目光清冷。葉昀流只是看着他就能確認那些書確實是他所寫的。

“我看了流竹先生的很多書,先生清冷孤傲的文風很是喜歡,可最近發現先生的文風似乎也與從前大不相同。”葉昀流看着他,口吻帶着敬意道。

流竹笑了笑,道“葉公子,爲何會喜歡流某的書?”葉昀流快速答道:“這世上的書,大多都是迎合市井味道,毫無新穎之處單調乏味,偶然看見先生的書,感覺彷彿一股清流,看得令人神清氣爽。”

“也許流某那時的文風確實不同於葉公子所言的市井味道。”葉昀流皺起眉,問道:“那爲何如今…”

流竹手撫着圓桌,目光卻不知道看向了何處。“年少的時候啊,心高氣傲,沒能中舉,又瞎了眼,那時整個人都彷彿置身煉獄之中。”

聽到他說自己瞎了眼,葉昀流和拂春都愣住了,瞎了眼還能寫書看書?他沒看到兩人的神情,自顧自地講着,“我當時是縣鎮裡的會元,榮光匯於一身,所有人都看好我,可就在進京趕考前,染上了風寒。可是殿試馬上就要開始了,我無法,頂着風寒,徹夜複習。 ”

“這樣的結果是,流某的眼睛瞎了,但好的是命保了下來。可流某從未受到如此打擊,生而絕望所以也變得更加孤僻清高,以前的書都是在這種心境下而作。”

那個婦女捧着茶壺走了出來,爲他們沏上了茶然後安靜地坐在一邊。流竹感受到旁邊人的氣息,整個人似乎都柔和了起來。語調也更加的溫暖了些,“可如今,流某已不覺絕望,可能是心中有了牽掛。”

葉昀流看着他,並沒有懂他的意思。“以前的作品終究是少了一味的,葉公子可嚐出來了?”流竹抿了口茶,問道。葉昀流細想了一下,搖了搖頭。“還請先生指示。”

流竹看向了一邊,他雖然看不見,但拂春卻感受到他卻是彷彿真的注視到了一旁的女子,眼神真摯而深情。“是情。”葉昀流垂下了眼簾,細細琢磨着。“那書中寫着,不見花樣,卻聞花香,足矣。這句話的意思…”

“也許等到了葉公子找到了心中的牽掛,或許就能讀懂了。”說到這,流竹也不再多言,又拿起了放在一旁的書,意思再明顯不過。葉昀流只好跟其道別,那個婦女也站起來要送他們。

“我家外子生來便是這副脾氣,還請不要見怪。”那個婦女安靜的走在他們一旁,嘴角噙着微笑。葉昀流看着她,道“先生如今這般,他當年…可見十分絕望?”

那婦女答道:“當年,他沒了眼睛,口裡第一句喊得便是,流某羞以這樣殘缺見人,嚷着便想跳河自盡,被我給攔了下來。”

“他爲此還大發脾氣,說我多管閒事,愚婦不懂那什麼…之志。”她不好意思的看了他們一眼,“我當時性子也急,吼了我家外子,外面的人豈都是些身體完整的人,你就地位比人高貴,他們能見人你就不能見人了?說到底,大家不都是人,誰說你不好,你就罵回去,又不吃您家大米,殘了哪與你何關啊?”

那位女子似乎講起了勁,又接着說道“他不能寫字,我便幫他寫,他不能視物,我便幫他看,您看,我們現在不也活的好好的嗎?”

葉昀流眼裡有光閃過,手不自覺的放在了腿上,感覺心中似乎有了什麼領悟。而拂春被那女子說的,眼裡也帶了幾絲驚訝。

葉昀流只道, “先生口中的牽掛,可是指您?”那婦女聽了,臉上揚着幸福的神情。“哎,他太小題大做了,我也只不過是在他失意時提供了點照顧,又怎麼會就成了他的牽掛呢?”

她口邊掛着謙辭,但葉昀流卻也知曉了,拂春這時彎腰將他腿上的毯子又往上拉了拉,他心裡想到什麼,臉上竟然有些不自在。婦女看在眼裡也不再言語,送了他們出去,便也回去了。

走到門口時,拂春見馬車伕還沒來,對葉昀流說道:“少爺,我們先等會兒吧,馬車伕還沒來。”葉昀流卻道:“那我們自己回去吧?”

拂春有些驚訝地看着他,“您是說…就這樣回去?”葉昀流不耐地扭了扭身子,“對,快點,我餓了,不想等了。”拂春收了聲,也沒有勸阻,她想或許是那位女子的話,給了少爺什麼啓發吧。拂春看在眼裡,有些心疼卻又有些高興。

街上的人來來往往的很多,也有人時不時的看過來,但大多是在談論他的身份,葉昀流緊繃着身子,手也攥緊了輪椅的手柄,目不斜視表面上維持着冷靜。“那是葉府二少爺?….他腿好像有些問題?”

“該不是太橫行霸道,被人打斷了腿?”“嗨,雖說我與這二少爺無怨無仇,但壞人得到懲罰,還是大快人心的。”

“可不是啊….”

拂春聽得心裡難受得要死,恨不得痛罵一下那些說個沒停的人,葉昀流卻在此刻說話了,“拂春,那是什麼花?”她愣了下神,眼睛順着葉昀流指去的地方,那裡開着幾團很漂亮的花。她想了想,“那應該是長春花。”

“你回去,栽一點吧,很好看。”他又說道:“院裡的草壇有些單調乏味,雖然也有野花,但是太小了不夠起眼。”

拂春點了點頭,“花園裡有,我跟園丁要些種子來。”葉昀流揉着腿,“那甚好,也省的你每日去摘花了。”拂春看着前方,道“少爺,摘花不會累的。”

葉昀流聽了,忙叫道“我又不是擔心你累,只是看着一朵花有些單調而已!”拂春見他耳根有些紅,眼裡更疑惑了,“可是少爺你屋裡的花,不是因爲…”

“我看膩了,覺得沒意思了,不行嗎?”他回頭瞪了眼拂春,扭扭身子又靠回了椅子上。“反正都是死,看了這麼久,我還能不知道他們的…”話還沒說完,他便住了口,回頭看了眼拂春,見她沒什麼表情,安心扭了回來,可又氣她什麼表情也沒有。

“少爺,有些花沒有根也能活的。”拂春突然說道。葉昀流聽了,身子僵硬了一下。“奴婢問過園丁了,只要悉心照料,它們也能活下去的。”

葉昀流眼神遊離,似乎並不相信這些話,可嘴裡卻仍舊在說“你跟我說這些做什麼?”拂春推着輪椅的速度放慢了些,“少爺,奴婢希望你,好好活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