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在她偶爾去寺院打打瞌睡,澆澆菜,看看螞蟻打架中,又過了兩個月。
地裡的黃瓜已經收穫了一批,她早已經失去了管理的興趣,把它們全權交與小七負責。
在小七精心呵護下,連只蟲都不生,想看螞蟻咬蟲子都看不成了。真不知是該誇他是把務農好手,還是要怨恨他剝奪了自己僅有的娛樂項目。
她幾乎每天洗澡的時候,都會狠狠地搓着皮膚,因爲老感覺自己身體已經開始變綠,有長毛的趨勢。
有名人曾說過:忍無可忍,無須再忍。是吧?
一早,她喚來了春蘭秋蘭,找來了件粗布衣服,盤了個簡單的髮髻,就衝出院門,逛街去鳥。
春蘭一邊抻着粗布衣,一邊抱怨,“格格,怎麼非要穿這個啊。”
她敲了敲湊在身邊的那顆頭,有些恨鐵不成鋼地說:“不打扮成普通老百姓,你還想讓別人知道咱的身份不成?”
春蘭扁扁嘴,不再出聲。
走了二十分鐘左右就到了繁華的地界。
原來住在城中心啊……
她與春蘭一個拿着一個焦圈,回頭看了一眼跟在身後的秋蘭,又看了看面無表情的納齊,不由感嘆,這般美好的日子居然還端着,真是不懂得生活的人,看來這兩個人還真是配啊。
以前總是聽說老北京的豆汁與焦圈是絕配,就好比紅花與綠葉,誰也離不開誰。
今天才得以見識。深黃的顏色,與她常吃的油條有些相象,光滑油亮,精緻小巧,咬一口又酥又脆滿口留香。
一行人在街上兜兜轉轉,第一次領略到了北京的衚衕文化。以前曾看到過有“有名的衚衕三百六,無名衚衕似牛毛”的說法,當時是翻着白眼表示BS的,現在看來,這並非是胡說。
這些衚衕街道寬窄不一,寬的敞亮店鋪林立,窄的細長只能一人通過,有的幽遠得看不到盡頭,有的小巧一眼就能覽盡全貌。
當她在彎曲迂徊地衚衕中,樂不可言的時候,納齊快步攔在身前。
“主子,不能再往前了。”
她挑了挑眉,對於這個掃興的說法有些不滿,“爲什麼?”
他遲疑了一會,“前面就是八大胡同了。”
她瞭然的點了點頭,看來在封建統治下,女人連路過青樓都是不被允許的。
“你去打聽下這些青樓的消息,要南班的,我們去前面的茶樓裡等你。”瞄了一眼納齊有些難看的臉色,輕勾了下嘴角:這就接受不了了?要是知道了接下來要乾的事兒,會不會瘋顛啊?
她本不是什麼善類,在她的世界中,紅燈區沒少去過,一些自古傳下來的暗語自是知道。
也許,這個地方會開啓自己的財富之門也說不定。
納齊心不甘情不願地執行主子的交待去了。
春蘭不解地挽着主子的胳膊,“格格,您打聽那些煙花之地做什麼啊?”
她淡淡地笑着,並沒有回答丫頭的疑問,只是看了看一旁的秋蘭。
秋蘭皺着眉,像是在思考着什麼,有些不解地擡起眼看向主子,卻對上了她注視以久的眼神,又慌忙地垂下眼瞼。
她暗暗一笑,才點着春蘭的臉蛋,“這八大胡同不止光有煙花好不好,梨園也在啊,一些唱曲兒的雜耍的都在這裡。”
她回過頭,指着一家茶樓問離着一步之遙的秋蘭,“我們在這喝杯茶可好?”
還未等秋蘭回答,她就被一個人撞得原地轉了一個圈兒。
“姑娘,對不起。”一個青年的男子作揖陪着不是。
她揉着發疼的肩膀,盯着一片青亮的頭頂有些失神。
“你這個人怎麼這麼莽撞?看把我家主子撞的。”春蘭不依地說道。
他又轉向春蘭,深深一揖,“小生失禮了,姑娘莫怪。”
“啊……是你……”春蘭指着年輕人輕呼道。
恩?熟人啊?
“格格,您還記不記得四月時您去還願,舍給一個書生幾兩碎銀?就是這個人。”春蘭在她耳邊輕輕地說道。
哦,原來是他……
看來他的情況也沒有什麼好轉啊,還是一副很狼狽的樣子。
“先生,如果方便吃一杯茶可好?”她淺笑着說。
“姑娘……”他擡起頭不解地看着她。
她指了指自己的髮髻。
他忙又低下了頭,喃喃道:“失禮了。”
他低着頭,看不到他的表情,卻從他的下頜骨處淡淡的粉紅可以推斷——他一定是在臉紅。
她率先走進了茶樓,吩咐春蘭請書生一起。
因爲快到飯點,茶樓裡沒什麼人。
坐在二樓包間裡,邊搖着店內提供的蒲扇,邊等着還在掙扎的書生。
“夫人,小生失禮了。”書生進門先是一個長揖,再次道歉。
她淺淺地笑着,其實並不能怪書生會認錯。漢人百姓未嫁的女子纔會穿褲子,已婚女子要在外面配條裙子,看了看自己一身未婚女子的裝扮,又挽了髮髻,想讓人不胡塗都難。
“先生的困境解決了嘛?”她仔細斟酌着字眼,生怕會傷到讀書人的自尊。
書生有些難爲情地抿了抿脣,“這……”
看他的樣子,應該還是生活得很堅難。
“先生貴姓?”依稀記得他好像和未來世界中某個名人的名字是一樣的。
“王晶。”他很自豪地說。
這是個很平常的名字啊,有什麼可自豪的呢?
“晶瑩的晶?”她問。
“旌旗十萬宿長楊,”他搖頭晃腦地說着
啊,原來是那個旌啊,“很有氣勢的名字。”
她端起茶碗,輕吹了下茶葉沫子,飲了一小口,雖然不懂茶,但這綿長的回甘,她卻是知道一定是好茶。
“先生那日手中之物,可是瑤琴?”後來偶然間想起,那應該是一把琴。
書生臉上盡顯興奮之色,“對的,那是家母生前心愛之物,小生一直隨身帶着。”
“那先生應該是琴藝不俗了。”放下茶碗,直視着他的眼睛。
他謙遜地道:“略通而已。”
她微清了下嗓子,“先生有沒有興趣,用自己的一技之長爲自己謀一個安穩的生活?”
他茫然地看着她。
“我要去青樓唱曲,需要位琴師,先生認爲如何?”她掛着和善的微笑說。
書生的臉一下子變得鐵青,然後又通紅,“夫人,這般不知羞恥的事,休要再提。”
她心中雖感不悅,卻依然保持着笑意:“家裡的老人跟我說過:想要得到幸福,就要先學會經歷磨難。靠自己的努力,改變自己的日子,這是可以用羞恥來形容的嘛?沒有卑賤的職業,只有卑賤的人,世上沒有比人的思想更骯髒的東西了,這樣的道理連我這個未讀過詩書的婦人都懂,你這個飽讀聖賢書的書生會不明白?”
一時有些不知道是否要給他講那些勵志故事,是給他講忍辱負重,採遍四方的李時珍;還是講身殘志堅,不斷創新的愛迪生;亦是認真勇敢,重情重義的阿甘?
看着書生的臉色變幻着,有些明瞭他內心的掙扎。
“有些事情,是我們爲生活下去不得不付出的代價,你可以高傲地認爲,你是深諳孔孟之道,不屑在那樣的地方賺取生活,可是你有沒有想過,那些文人騷客,又多少人是流連於風月場所,有多少人是某個花魁豔妓的入幕之賓?爲什麼他們可以附庸風雅,甚至留下傳世的佳作,到了我們這些討生活的人身上,就成了羞恥呢?”她面上雖不顯,心裡卻是被書生迂腐的想法激怒了。
看着他的手死死地攥着茶碗,忍不住開口調笑,“放輕鬆,捏碎了碗要賠錢的。”
他已呈紫色的臉,讓她心中感到陣陣快意:讓你丫的說我不知羞恥。
她喝了口茶潤了潤喉嚨繼續說:“說到有辱斯文,我認爲被人追趕着討債會更嚴重些。這京城是個什麼地界,我想你比我更清楚,錢纔是大爺,沒有錢誰認識你是誰啊。有了銀子傍身,你那些理想抱負才有實現的可能。英雄各所見,何必問出處。”
看着依舊他油鹽不進的樣子,她有些失望,也許是看錯人了。
“納齊,”她揚聲叫着。
納齊應聲而入,在她耳邊輕輕地將打探來的消息細說一番。
她伸手拿過他腰間的荷包,揮手讓他出去。
“如果你想明白了,就去百順衚衕的怡蘭院,我保你三年之內良田豪宅,嬌妻美妾,如果你實在是不願,我也不會勉強你,這些銀子你拿去,渡過這次難關,把瑤琴贖出來,回故鄉去吧。”她把荷包推向他。
書生顫抖着脣,“你……你怎麼知道?”
她只是認真地打量着蓋碗的蓋子,道:“你說那琴你一直隨身帶着,如今沒見在身邊,再加上次的窘境,就不難猜出了。”
“夫人一番良言,小生受教了。只是初次見面時,看夫人似乎是大戶人家的內眷,怎就落得這般?”他不解地問着。
“一個苦命的女子,又要擔負着一大家子的開銷,如果不走這步,讓我如何呢?”有些自嘲地扯了扯嘴角。她思索了很久,百般推理,否掉了無數種可以掙錢的路子。開酒樓?沒有經驗,又找不到可以信賴的人幫忙,否掉。開商號?沒有進出貨物的門路,否掉。錢莊?沒有強大的資金鍊,否掉……
書生動容地說:“夫人如此豁達,令小生真是無地自容啊。”
“爲生活所迫罷了。”說完,她站起身,抻平了衣襬,“別過了,先生好自爲之吧。”
她頭也不回地走出房間。
不能並肩而行的人,就不會得到她關注的目光,對於這個書生,已經是破例了,只是因爲對《西廂記》裡如張生般的讀書人有一種莫名的憐惜。
僅此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