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間裡沒有窗, 看不到外面的天色,維維的展櫃那裡陳列着一堆五顏六色大小各異的鐘表,每一個的指針都各不相同。
每隔一陣子我都會掏出手機看時間, 數位不斷跳躍, 時光悄無聲息地流淌, 一點一滴, 經年如是。
有腳步聲從門外傳來, 我連忙從牀上坐起,敲門聲過了三遍後,葉阿姨才推門探頭進來。
“厲小姐, 請到樓下大廳吃飯。”
“維維回來了?”我抱起腳邊的小狗跟隨女傭下樓。
“四小姐剛纔打電話回來,說他們會晚歸, 不必等了, 吩咐我好好款待客人。”
大廳的燈只亮了正中間那盞, 卻已經足夠明亮。容得下一個足球隊共同用餐的長形大理石餐桌上佈滿了熱氣騰騰的菜餚。
“就我一個人吃嗎?”我實在不敢置信,這一頓豪門夜宴簡直可以用奢華糜爛來形容。
“是的, 厲小姐請慢用。”葉阿姨微笑着站立一旁,擺出一副隨時候命的樣子。
“那你呢?”我愣愣地站在旁邊不肯入座。
“我們下人有自己的飯菜,等厲小姐用餐完畢我再去吃。”
我不懂林家家規,也不好破壞,既然已經禮讓過, 再客氣便是虛僞。我只好坐下, 從十多樣菜色中挑選喜愛的下手, 儘量慢條斯理, 細嚼慢嚥, 品味這難得一嘗的美味。
小狗一直仰着頭往桌面上看,葉阿姨善解人意, 隨即動手準備狗糧,讓小傢伙在旁邊與我一道進餐。
飽餐饜足後,葉阿姨手腳麻利地收拾了餐具,轉身離去。
偌大的廳內,只餘下我與小狗,彼此相對無言。
終究忍不住撥打維維的電話,卻是關機。
打開電視機,被那3D環繞立體聲的效果所震撼,我趕緊從地櫃的影碟中翻找出一套恐怖片來播放。
熄了燈,抱着小狗,我全身心地沉浸在屏幕上那詭異血腥的場景中。
恐怖片最常見的是死亡,自殺、謀殺、虐殺、屠殺,主角總是置身在一連串神秘詭異的事件中。鬼神的手在操控着一切,只爲欣賞人類倉惶驚懼的表情。
如果有鬼,鬼爲什麼要殘殺生靈?如果有神,神爲什麼不普度衆生?
小時候看恐怖片,我老是想這樣的問題。陽遙說,因爲那是假的,只是通過攝像機拍出來的故事,所以沒有道理可講。
我以爲,編出來的故事更應該合情合理,因爲現實生活更加沒有道理。
小狗倏然無聲地從我懷抱裡跳下,不知道要跑去那裡。
我沒有理會它,繼續專注地看片子。
黑暗中,一樣冰涼的東西驀然貼在了後頸處,與此同時,電視機屏幕上應景地響起了女主角淒厲的慘叫。
“吃過飯了嗎?”我平靜地問,沒有轉頭。
那對放在我脖子間的手移到了我額頭,我順勢仰起臉,看着那張被屏幕亮光映得一片光怪迷離的臉正向我湊近。
我挺了挺身子,主動迎了上去。
女主角依舊慘絕人寰地尖叫着,我和維維就在一片黑暗中激烈互吻,直至彼此都喘不過氣來。
“膽子真有那麼大?”維維彎着腰將頭枕在沙發的靠背上,雙手抱着我的肩膀。
“小狗預先提醒我有人來了。”我笑笑,腳邊正好碰到它毛茸茸的身子。
我站起來走去開燈,維維彷彿十分疲倦,躺在沙發上微瞌着雙眸,濃密的羽睫在她青黑的眼皮底下投落剪剪陰影。
“怎麼只有你回來,伯父伯母呢?”
“他們在前面那棟別墅吃飯。”維維懶洋洋地道。
“那你吃過了嗎?”開了燈後我便迫不及待地跑到她的身邊坐下。
“等一下葉阿姨會將飯菜端過來。”維維換了個躺姿,把頭枕在我的大腿上。
“你們公司裁員嗎?”我心疼地撫摸着她蒼白的臉蛋。
“好端端爲什麼要裁員。”維維奇怪地問。
“那爲什麼好像都沒有人能分擔你的工作?”那麼大的公司,凡事親力親爲實在不太可能,再多的精力也終將耗盡。
維維沒有意義地笑了一聲:“外人始終不能相信。”
“但疑人不用,用人不疑。”特別是這樣關鍵的時刻,更要上下一心。
維維搖了搖頭,輕嘆一口氣。
“你知道爲什麼我們這麼晚纔回來嗎?”
“不是忙公司的事嗎?”
“也算是。我們去了一趟警察局。”維維舉起右手把玩着我垂落肩膀的頭髮。
我吃了一驚,忙問:“發生什麼事了?”
維維沉默了一陣,盯着我看了良久,才慢慢開口:“今天我們覈查公司的賬本,發現有人在做假賬。”
我的心一沉,不知道該說什麼。
“那人是公司的老臣,可以說手握重權,爸爸對他向來非常器重信任,公司的股份,他佔了兩成,爸爸如此厚待他,想不到他就這樣回報我們!”
維維咬牙切齒地說着,滿面憤恨。
“你們……報警了?”我撥開她臉上凌亂的髮絲,撫平她眉宇間的褶痕。
“當然,這樣的人根本無需原諒。他挪用公司的資金投資股票,結果全賠了,那兩成股份也已經轉讓給別人,今晚更想偷偷地夾帶私逃,幸虧被大姐發現得早。”維維坐了起來,神色冷淡地瞄了眼電視上正在播放的片子。
屏幕上,女主角終於承受不住接二連三的驚嚇刺激,精神崩潰地從三十多層的大廈樓頂一躍而下,瑰麗盛放的血花將整個畫面染得通紅。
我躺在牀上,輾轉反側。
維維忙碌了一天,異常疲累,吃過飯洗完澡便上了牀,不一會兒就沉沉睡去。
林氏此刻內憂外患,滿城風雨,安淨進攻得正是時宜,給了林氏致命的一擊。
……接下去會怎麼樣?
我不敢想象。
思量中,原本在我身旁安睡的維維突然踢開被子痛苦地夢囈,我嚇了一跳,趕緊坐起來查看。
“爸爸、爸爸……”她含糊地低叫着,語音不清。
“維維,維維你醒醒。”我擰亮了牀頭燈,用力推她。
維維雙目緊閉,臉色雪一般的蒼白,表情痛苦不堪。
“維維,維維!”我用衣袖擦拭她汗涔涔的額頭,拼命將她搖醒。
“你做噩夢了。”我看着她緩慢地睜開雙眼,目光如同初生嬰兒般迷離茫然。
“夢而已,已經不要緊了。”
我將她按入懷裡,緊緊地抱着。
她單薄的身軀還在微微顫抖,情緒久久不能安穩。
“只是一場夢。”我在她耳邊柔聲安撫。
她不說話,睜着一雙茫然的眸子看我。
“是夢,真的只是夢,不要害怕。”我把她推開了一點,暗淡的牀頭燈下,她美麗的雙眸隱約升騰起一層霧氣,表情一片空白。
維維雖然平日裡總保持着冷靜睿智,但偏偏在半睡半醒的時候像個天真懵懂的孩子。剛開始時,我還以爲她有人格分裂。
“維維,夢而已。”我吻了吻她的額頭。
她似乎並沒完全清醒,怔怔地抓着我的手臂,呼吸急促而沉重,。
“維維?”第一次看見她如此脆弱無助的表情,我感到心臟糾結成一團,痛得無法呼吸。只能緊緊地抱着她,不斷地低頭親吻她的額角。
她終於慢慢恢復了平靜,呼吸逐漸均勻。
我們長久地擁抱着,都不說話,任時光靜靜消逝。
不知道過了多久,我以爲她已經重新睡着,想將她輕輕放回牀上,不料卻對一雙明亮的眼睛。
“睡吧,明天還要上班。”我輕柔地將她按到牀上,拉過被子蓋好。
她定定地看着我,毫無睡意,看來已經完全清醒。
“夢到爸媽而已。”她的聲音要比平時低沉,澄清中略帶一點沙沙的磁性。
“你想家了?”我還不確定她說的爸爸到底是不是現在那一個。
“不想。”維維緊抿着嘴,脣瓣略顯蒼白,“我夢到親生爸爸。”
她有點出神地看向燈光映照不到的黑暗之處:“我不記得他的樣子了,只知道是他。”
“嗯。”我靜靜地聽着,心裡微微發酸。
“他和媽媽都死於非命。”
維維突然出口的話讓我一時間反應不過來。
“林氏當時規模還小,但發展空間很大,爸爸的合夥人私自挪用了公司的資金。”說起這段往事時,維維眉目間一片陰沉。
“爸爸對他情同手足,沒有多作追究,只要求他填回挪用的款項。”維維說到這裡,呼吸再次急促起來,“爸爸太善良,結果姑息養奸,害了自己。”
我心裡頓時預感到了那個不幸的結局。
“那天媽媽到公司找爸爸一起出去吃午飯,結果雙雙出車禍死去。”維維的聲音不易察覺地微微顫抖,“警方調查發現到,車子被人做過手腳,剎車和安全氣囊全都失靈!”
時隔多年,維維已經學會了如何壓抑悲傷,她用慣常淡淡的語氣說着悲哀的往事,沒由來的讓我倍加心疼。
“那個人……繩之於法了嗎?”我問。
“無期徒刑。”維維半眯起雙眸,眼中透出一點困惑,“兩條人命,兇手卻只判了無期徒刑。”
“在牢裡半生終老,也算是不輕的懲罰了。”我吐了口氣,順了順她垂落肩膀的捲髮。
她轉過頭來,眼神怪異地看着我,用意不明。
“厲狸,林家的人都憎恨叛徒。”
她的表情慢慢地變得嚴肅鄭重。
不知道爲什麼,我心裡一陣發堵。
“我不能夠忍受背叛,特別是親近的人。”一瞬間,她的目光宛如利刃般凌厲,彷彿能夠穿透人心。
“維維……”我低聲叫着她的名字。
“厲狸,不要去找安淨。”
她突然撐起身子坐了起來。
“怎麼突然提到她……”我不解,伸手攬住她的肩膀。
“我和她現在已經處於勢不兩立的位置,無論你基於什麼理由去找她,都是對我的背叛。”
維維無比認真地注視着我,目光清冽銳利。
厲狸,你不要背叛我。
不然……
她沒有說下去,因爲我將她拉了過來,吻住了她喋喋不休的脣。
維維,沒有背叛也絕對不會有背叛。
我已經選擇了,所以永不後悔。
這一吻,便是誓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