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正說得動情, 突然被成維這麼一攪和就有點兒不高興,他冷哼一聲,“讓他滾進來, 要是他沒有天大的冤情, 那朕就打發他去寧古塔搬磚。”
李宣懷自然不是滾進來的, 但在薛昭鴻看來也跟滾差不多了……
“陛下!臣冤枉啊!”李宣懷請過安, 就趴在地下, 只差沒一把鼻涕一把淚了。皇帝看着不耐煩,“你這個樣子也是個封疆大吏的做派?有話趕緊說,沒人愛看你這個德行。”
“陛下, 臣老家有十畝地,被人佔了!那是臣祖上留下的產業啊!”李宣懷說着便有些哽咽了。皇帝聽他要哭, 就覺得腦仁兒疼, “你堂堂一個封疆大吏, 怎麼跟農婦一樣?被人佔了十畝地你去找地方官說話就是,怎麼還跑到朕這兒來哭哭啼啼?傳出去成何體統!”
李宣懷心道, 一聽就知道您沒見過農婦……他說道:“陛下,若是尋常惡霸,那臣自然是直接去找地方官主持一下也就是了。但……但佔了臣這十畝良田的,不是尋常人啊!”皇帝擡眼看了看他,“不是尋常人?那是什麼人能讓你一路告到朕這兒?難不成還是朕……”
皇帝突然停住了, 心中有一種不祥的預感。是了, 李宣懷的老家可不是在廣東麼?他正想阻止李宣懷接着說, 就聽李宣懷哭訴道:“佔了臣的田地的是兩廣總督劉志明的家人!”
皇帝只覺一陣眩暈, 勉強穩定心神, 半天才斥責了一句,“你是朝廷大員, 說話更要有憑證!不可聽風就是雨!劉志明也算是封疆大吏,他的家人好端端的怎麼會看上你那十畝地?”
十畝地說多不多,說少不少,如果是被尋常惡霸佔了去,那也就是愛財罷了。但好生生的,一個二品總督怎麼會縱容家人拼上了自己的仕途去佔它呢?
薛昭鴻雖然做夢都想拉劉志明下馬,但此時也覺得此事詭異得很。他有些狐疑地看着跪在下頭的李宣懷,心道,可別是這糊塗東西豬油蒙了心要誣告劉志明罷?誣告朝廷命官,這樣的罪名可是夠他喝一壺了。
“臣有憑證!那劉志明的妻弟強佔了臣家十畝良田,拿來換的東西就是他家的幾畝鹽鹼地。地契騙不了人!”李宣懷說着從袖管裡拿出一張地契來哆哆嗦嗦地遞給了成維,成維也不敢看,又轉手遞交給了皇帝。皇帝掃了一眼,便把它扔在炕桌上,嘭地拍了一下桌子,“什麼時候的事兒?”
李宣懷一下愣住了,心道,不對啊?這不是這事的重點啊!算了……問什麼說什麼罷,“回稟陛下,家裡人信上寫着說是上個月初一的事。當時家裡人聽說是劉大人的妻弟,便說我們是東北總督李大人的家人,二位大人同殿爲官,有事大可以商量着辦。但不想劉志明的妻弟卻不聽,說什麼了不起補償你們一百兩銀子也就是了,然後……臣的家人不欲招惹事端,便只能暫時忍氣吞聲。”皇帝此時漸漸冷靜下來,也發覺了不對,冷冷地問道:“你李氏一族都在當地,何至於就被人欺負成這樣兒了?只怕是你們故意如此,然後好到朕跟前兒告刁狀罷?”
但此時薛昭鴻終於抓住了李宣懷的重點,“陛下,臣也有一疑問,斗膽想在御前問問李大人。”
皇帝看了薛昭鴻一眼,點點頭。薛昭鴻便問道:“李大人,您說是劉大人的妻弟強佔了您家的十畝地?那瑤生有一事不明,劉大人的妻弟就算是去廣東遊玩,那也不過是幾天,或者一個月半個月的事兒,何必要佔人土地呢?這於他有什麼好處呢?”
李宣懷聽薛昭鴻這麼一問,心裡反倒是鬆了口氣,趕緊擦了把眼淚道:“薛大人有所不知,劉志明的妻族就是當地人,要不然……”
他話還沒說完,皇帝就騰地一下從炕上躍起,一個箭步就跨到了李宣懷跟前兒,“你再說一遍,劉志明的妻族是哪裡人?”
李宣懷做出一副被嚇到了的樣子,呆愣愣地竟擡頭看了皇帝一眼,但等明白過來,又忙低下頭,“臣有罪。那劉志明的妻族是廣東當地人,和臣的老家只隔了十五里地。”
皇帝愣了一會兒,“那這麼說,你應該早就知道劉志明的妻子和你是老鄉了?”
李宣懷一咬牙,“是,臣一直都知道……”皇帝突然暴怒起來,“混賬!你既然知道爲何不早稟報給朕?事君以忠你不懂麼?書都讀到狗肚子裡去了!”
薛昭鴻瞥了李宣懷一眼,心道,這老小子平日裡不顯山不露水,但真到了這綮節兒上,刁狀告起來真是刻毒入骨。此時李宣懷哪裡顧得上猜薛昭鴻是怎麼誇自己的?他見皇帝發怒,一時也有些怕了,但還是咬咬牙,“臣知罪……以前都是臣糊塗……臣昏聵!臣總想着同殿爲官……怕,怕日後不好相見。是臣該死,請陛下賜罪!”
皇帝心中一片冰涼,合上眼深呼吸一下,然後才又看向李宣懷,“如果朕查了之後發現你膽敢誣告……”李宣懷磕了個頭,“如果陛下查得是臣攀誣劉志明,臣甘願受罰。”
皇帝點點頭,“你知道就好,那咱們一點點兒來。”說罷,轉臉對成維道:“先宣戶部尚書馬炎來見朕,讓他帶上相關地方的人口黃冊。”
不過多久,馬炎就抱着一卷人口黃冊戰戰兢兢地過來了。皇帝擺擺手,連他請安這點兒功夫都不願意耽誤,“查!劉志明的妻族到底是哪裡人!”
馬炎一愣,劉志明的妻子是誰他都不知道怎麼查?不是隻是讓他帶廣東某地的人口黃冊麼?李宣懷看他發愣就知道是爲什麼,趕緊說了一句,“劉志明之妻的父親是先山東巡撫蘇樑棟。”
蘇樑棟這個人馬炎沒聽說過,翻找了半天才在李宣懷的幫助下找到了這個蘇家,“啓稟陛下,蘇樑棟的確是本地人士。”成維去傳旨的時候,並沒說是爲了什麼事,但聽到現在馬炎也大概能猜出來了,他看看薛昭鴻又看看李宣懷,李宣懷雖然品級不如自己高,但眼下也是跟皇家沾親帶故的人了,更不必說劉志明這個未來的國丈了。神仙打架,他這個凡人就算逃不開,好歹也得站遠點兒纔好。
李宣懷伏在地上無聲地笑了。薛昭鴻看了他一眼,暗道,陛下眼下未必就真會把劉志明如何了,何況……如果劉志明真的不得不倒,那告他的李宣懷也未必就能在陛下這兒佔到什麼便宜。但若只是他一個人被訓斥那倒也沒什麼,怕就怕到時候還要連累自己這個旁聽的,還有他那個準親家安親王。那就得不償失了。
想到這兒,薛昭鴻便上前一步,“陛下,臣以爲此事頗有蹊蹺。吏部都是安排外放的老手了,怎麼會出這樣的疏漏?也許其中有什麼誤會也不一定?依臣看,不如將吏部尚書宣來,問個明白。”
不得不說,滿朝大臣最瞭解皇帝的到底還是薛昭鴻,皇帝的確不太想在殺了徐氏、迎回壽康後,再做重創太子的事兒。當下聞言便點點頭,對成維道:“宣。”
吏部尚書張橋才四十歲,算是很年輕的一位一品了,乍然聽說陛下宣見也是嚇了一跳,匆匆趕來後看見這一屋子人,更是不知所措。待皇帝問話之後,他直在心中大罵自己的前任是個糊塗帳子,這點子事兒竟然都辦不了。
“朕問你話,你愣着幹什麼?”皇帝聽他沒說話,心裡便更覺得鬧騰。張橋聽皇帝不高興了,趕緊道:“這……臣帶來了官吏冊子,請陛下過目。”
皇帝卻擺擺手,“行了,朕沒那個心思,你查!查完了好好告訴告訴朕,異地當官,你們是怎麼實行的!”
所謂異地當官,也就是傳說中的婚姻之家、兩州之士,不得相互監臨,說得再通俗一點兒就是南人北官,北人南官。最簡單的例子就是史弼因妻子老家是山陽的,所以自請回避,最後由山陽太守改任平原相[1]。現在劉志明犯的錯兒,就是沒自陳情況,如果說重一點還有可能是隱瞞妻族籍貫,意圖在當地發展其妻族勢力。
此罪之重,不說夷你三族罷,但至少也是個罷官撤爵。而且只要查證確有此事,那吏部和戶部,多多少少都得跟着吃瓜落。吏部逃不掉一個失職的罪過。而戶部責任甚至可能更大,因爲這個直接牽涉了人口黃冊的準確性,說你是失職,那是客氣,往大了講,治你一個瀆職,那也是沒話說的。
馬炎和蘇樑棟此時雖不知道這事兒是怎麼咬出來的,但都猜得出,這事兒跟跪在那兒的李宣懷有點關係,一時心中都恨不得將他剝皮拆骨,丟到亂葬崗子上喂狗了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