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8.二十一

“太子妃要來見我?”壽康停下手上的針線, 接過傍日遞過來的帕子擦了擦手,看着太子妃派來的小太監,似乎有些驚訝, “有什麼事, 太子妃打發個人過來跟我說一聲也就罷了, 何必親自來呢?”

小太監哪裡敢說是因爲太子妃得到消息, 說吏部、戶部的尚書半個時辰前去了御前, 當時御前還有薛昭鴻和李宣懷,而且完事後就不知爲什麼傳出旨意來,召大約還在回廣東的路上的劉志明立刻啓程回京呢?他答不了, 但也不敢不答,最後只好道:“回長公主, 太子妃並沒吩咐這個, 奴才也不清楚。不過, 奴才出來的時候,太子妃已經命人備車駕了, 算算時辰,大概也快到了……”

壽康皺皺眉,放下帕子便扶着傍日的手起來了,“走罷,咱們迎迎太子妃。”

無論壽康心裡是怎麼想的, 太子妃在太子倒掉之前也都是準國母, 面子上的功夫總得做到了纔好。

壽康到昌恩宮門口時, 太子妃的車駕正好兒也到了。太子妃一看見她已經在門口站住, 當時便催着人趕緊過去, 然後急急忙忙地下來,一把扶住正要福下去的壽康, “我是哪個名分牌兒上的,值得姑姑給我行禮呢?”

壽康一愣。太子妃參加大挑的時候,她還在松江府,後來回宮沒兩天就又離開,這次回來之後雖然後宮禮拜如初,但‘後宮’這個概念裡到底不包括太子妃,所以仔細一想,這還是壽康第一次見她。壽康一直以爲劉志明那樣的爹,也教不出什麼像樣兒的丫頭。但只聽這一句話,壽康覺得自己以前的想法似乎錯了。

“太子妃身份不同,這是該有的禮數。”壽康雖然覺得驚訝,但面上卻是分毫不露。

太子妃聽她這樣說心裡更是擔憂,“姑姑是長輩,從古到今就沒聽說過誰家裡有讓長輩給晚輩行禮的。”

壽康聽她這樣一說,驚訝之色都懶得掩飾了。太子妃看她震驚,立刻便也知道自己失言——皇家的規矩禮數如何能和尋常人家相比呢?但心思一轉,太子妃便又收了尷尬之色,“皇家也是家,這又不是在外頭,只守着家禮就是了。”說罷鬆開壽康的手,便向她一福身,“給姑姑請安。”

壽康也沒扶她,只是回了個平禮,然後便拉過她的手,和她一同進了殿。

“侄媳這次來,是爲了安惠妹妹的生辰賀禮,想請姑姑替我看看,這禮單合不合適,還有沒有要加的?”太子妃進殿和壽康分別坐了。才一坐下便‘道明來意’,並讓宮女呈上了禮單。

壽康接過傍日轉遞過來的禮單,笑道:“也不是太子妃第一年給安惠備生辰禮了,我倒沒想到太子妃還能這麼上心。”安惠的生日是六月中旬,眼下雖不過是五月初,但用這個理由也還算說得過去。太子妃也知道壽康是在試探,“姑姑既然說了,那侄媳也不敢隱瞞。說實話,這回其實是特別上心。”她看壽康挑了挑眉,便繼續道:“姑姑也知道,太子之前和安惠妹妹有個誤會,讓安惠妹妹受了委屈……其實那事兒之後太子也很後悔,只是……不知道該怎麼跟安惠妹妹說纔好。侄媳是想着,畢竟是一家子的親兄妹,爲了一點誤會如果從此就疏遠了,那實在讓外人看笑話。所以希望借這回妹妹生辰,解開他們兄妹的心結。”

壽康笑了笑,低下頭看了會兒禮單,然後讓傍日遞了回去,“都是好東西,都有好意頭,我瞧着再沒什麼不合適的了。”

這若是早個一個月,壽康還能嘗試相信這番話。但事情都過去這麼久了,她不信這期間太子妃沒找到任何能和安惠談談,‘解開心結’的機會。太子妃也沒指望自己這麼一兩句話就能說動壽康,故而倒也不氣餒,“我曉得姑姑擔心什麼。侄媳只能說,我絕無他意,只是想着能讓安惠妹妹知道東宮的心意。”

壽康輕輕地嗯了一聲兒,卻沒說話。太子妃一愣,不是都說壽康長公主是活菩薩,心軟麼?這是怎麼回事?這反應不大對啊!

壽康看了太子妃一會兒,見她也說不上話來,反而笑了,“太子妃怎麼不說了?要我說呢,也沒什麼的。安惠這孩子啊,心善,不喜歡仗勢欺人的。而且,再說了,她一個公主,仗勢欺人也不敢欺到東宮的頭上啊。”太子妃一下子就噎住了,過了半天才說了一句,“姑姑說笑了,東宮也不會仗勢欺人。”

“我並沒說東宮仗勢欺人啊,我只是說,安惠不會,也不敢。”壽康低下頭仔細地看着自己的雙手,“做公主的都有做公主的自覺,都知道有哪些事兒是自己不該攙和的。太子妃放心罷。”

太子妃聽這話益發不對勁兒,又想想自己來的初衷,更加不敢離開,“姑姑,那天的事,太子也知道讓朱家臉上不好看了,所以,我們也想跟朱家……”

“不敢當。就連我聽着這話都覺得是罪過,何況朱家?君君臣臣,父父子子。我這樣的無知婦道人家都明白的道理,朱家書香門第,諸多飽學之士,自然更是懂得。”壽康柔聲道,“要我說,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父要子亡子不得不亡。這纔是千古不移之理。”她不易察覺地念重了‘父要子亡子不得不亡’這句話。太子妃雖聽得不甚確切,但還是有個不好的直覺。

“君君臣臣,父父子子,自然是不移之理。”太子妃有些不安地附和了一句,“其實今日來,還有一事,也是想請姑姑原諒。當日姑姑從松江府回宮,侄媳本該與內外命婦一同拜見姑姑。但無奈太子當時身子不爽,侄媳實在走不開。後來……總是世事無常,侄媳竟一直沒機會向您請罪。這是侄媳失禮了。”

壽康倒是和和氣氣的,沒一點兒不高興的意思,“太子妃是太子正妃,名份地位皆與旁人不同,拜太后、皇后都可以,但拜我算怎麼回事兒呢?再說了,既然太子身子不爽,那太子妃自然是應該以太子爲先,這更沒什麼不對的了。我豈會挑這個理兒呢?”

“皇父曾說,姑姑禮制尊崇,與其他人不同。故而,我拜姑姑是理所當然的。”太子妃笑意盈盈,“再者說,別說我了,先頭的二位皇后見了姑姑,不也照樣行禮問安麼?”

壽康垂下眼,“太子妃至孝,徐皇后在天有靈若能得知,必然十分欣慰啊。”

太子妃一時還不太明白,愣了半天才反應過來。但等明白了,心中卻突然怕了起來。壽康這話什麼意思?這話就是說,太子妃那句‘先頭的二位皇后見了姑姑,不也照樣行禮請安’是在鳴不平,而單單挑出來說‘徐皇后在天有靈’,那就是說徐皇后是不願意謹尊聖旨,尊重壽康的。如果這話傳到皇帝耳朵裡會怎麼樣?如果這時候皇帝身邊還有一兩個小人,從中挑撥,說一些模棱兩可,卻暗示性十足的話,又會怎麼樣?宮中謠傳之下,會不會這件事變成太子妃不敬長輩,誹謗天子所制之禮?徐皇后身後之禮會不會因此動搖?太子的地位會不會因爲徐皇后和太子妃而被動搖?

畢竟徐家獲罪、廢貴妃被從東宮帶走處死、壽康回宮尊養、陳妃晉位,樁樁件件都本是對太子地位的威脅,都是陛下給太子的警告,如果這個時候再傳出任何對徐皇后、對太子不利的話,皇帝未必會繼續容忍下去了。即使皇帝還願意再忍太子,也未必就會連同太子妃的無禮也一併寬恕。

壽康長公主如果是菩薩,那這菩薩如今也長出獠牙了。

事已至此,太子妃更不敢跟壽康有隻言片語提及自己父親的事——此事畢竟尚不知道詳情,又無明旨示下,此時說了,若只是白說一句那也無妨,就怕這個今兒處處透着詭異的長公主反咬一口,說自己窺伺帝居,到時候反而拖累了全家——就比如廢貴妃徐氏那樣,那就不值當了。

太子妃越想越覺得如坐鍼氈,但又怕被人說輕狂無禮,便只得打疊精神再略坐了片刻,這纔敢說要回去了。壽康見她走,自然也不肯落人口舌,竟親自送了出去,讓太子妃又是一陣心驚。

“長公主,太子妃來畢竟是示好的。”看着太子妃離去,攬星到底還是有些擔心地小聲提醒了壽康一句。她並不贊同壽康和太子作對。第一麼,自然是因爲君臣之道,長公主做了大半輩子的忠良,何必到了這個歲數還要冒險做奸佞呢?二來,則是個更現實的考慮,太子的地位擺在那兒,權柄天然伴隨而至,又有皇帝在上頭庇護。長公主是個寡婦,而且死了的丈夫還是個註定得遺臭萬年的叛逆。拿什麼跟人家鬥呢?

“是不是來示好,過些日子就知道了。你信不信,這朝堂上只怕是要有新動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