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初四的朝會,牛仙客參加了。
他儘量使自己看起來不像是一個身患重病的老人,但其蒼白的面容,虛弱的神態,無一不在彰顯着,他真的不適合再處理政務了。
信安王李禕也在下面坐着,人家的年紀更大,卻給人一種老當益壯之感,精神爍爍。
大唐藩鎮地區的統帥,沒有幾個是靠自己爬上來的,都是不忘前人志,薪火代代傳。
首先,你得符合前人的志向,才能傳給你。
裴寬是蕭嵩帶出來的,牛仙客就是信安王李禕帶出來的,但是牛仙客回京之後,與信安王的關係並不好,因爲李禕軍功太高,李隆基非常顧忌,只能讓他閒散。
李禕深譜其理,什麼事都不摻和,安安心心的養老,以至於經常給前來拜會的牛仙客吃閉門羹。
久而久之,兩人便不來往了。
但是今天李禕看到牛仙客那副強撐的樣子,心裡也是不勝晞噓,尤記得對方給自己做節度判官的時候,才三十來歲,意氣風發,如今苟延殘喘,怕是時日無多了。
今天牛仙客之所以非要來,是因爲只有他清楚,隴右眼下非常危急。
石堡城與積石城的得失,決定了隴右未來的走向,也決定了朝廷將來會在隴右投入多少資源。
那麼朝廷在隴右投入的越多,勢必對其它地方投入的減少,這對整個國家的財政系統非常不利。
「開戰至今,已一月有餘,如果本相......咳咳......本相沒有猜錯的話,
隴右已成決戰之勢,」牛仙客勉力道:
「朝廷接下來收到的軍情,也許就是石堡城丟沒丟的消息了,我們需未雨綢繆,早做打算。」
李禕立即附和道:「我贊成左相的看法,賊軍之後補給應已近油盡燈枯,決戰在所難免,觀眼下情形,他們定會不惜代價拿下石堡城,再取積石,以做東進之壁壘,石堡城若丟,必須在一旬之內拿回,否則後果不堪設想。」
牛仙客警了一眼李禕,微微頜首。
眼下大家對戰場形勢,基本上都有了一個大概判斷,石堡城如果丟了,那麼吐蕃多線作戰的大軍,勢必全數撤退,爲石堡城與積石城外圍的兩支大軍節省下糧草。
但是省下來的軍資,也不是一時半刻就能給你送過去,需要一段時間過渡,
那麼過渡的這段時間,就是石堡城攻守的黃金時間。
牛仙客的分析是一旬,也就是十天,十天要是拿不回來,等人家補給供上來,後援頂上來,想要拿回來可就不容易了。
而這種時候,隴右迫切的需要支援,河西方向往這邊調兵,急行軍也需要十天,朔方差不多。
也就說,支援部隊無法趕上十天的黃金期。
當然了,這一切的預想,都是以石堡城已經去了的情況下,如果沒去,當然另算。
蕭靈皺眉道:
「形勢沒有如此不堪吧?京師遙遠,我們並不知道西北已經發生的事情,蓋嘉運身經百戰,也許已經早早調兵支援,中書門下給郭子儀的調令,也是催促其儘早趕赴隴右,皇甫若能撐到那時,絕無問題。」
西北藩鎮與吐蕃之間兵力懸殊,很大一部分原因,是因爲西北兵精將廣。
他們太能打了,而且裝備非常好,不是吐蕃那樣的奴隸軍團可以比擬的。
但也正因是奴隸軍團,所以他們的命不是命,一直在跟你以命換命的打消耗人皮唐卡丶人皮鼓丶人骨法器丶頭做酒杯丶皮做燈傘丶腿骨做喇叭,後世發掘出不少。
他們但凡與突蕨差不多,大唐都非常樂意設立一座安西南都護府,但現在嘛,我可不想去你那邊,你特麼也別來我這邊。
這就是爲什麼,大唐從來不願意深入敵境,擴大領土面積,只守着那條防線,因爲打下來也守不住,咱們不是同一種社會體系下的人,融合不到一塊去。
吐蕃的奴隸之下,還有奴下奴,頂在最前面的就是這類人,他們的任務就是死,必須給我死在前面。
接下來上去的纔是奴隸,最後是平民,也就是有戶口的,這類人的裝備是最精良的,甲胃軍器齊全,戰鬥力驚人。
眼下正在強攻積石城的,就是一支精銳平民大軍,圍攻石堡城的十五萬人,
則是奴隸居多。
安人城的大戰,吐蕃也是有不少逃兵的,但是這些逃兵大唐不會接手,見一個殺一個,因爲讓他們活着散落民間,是一個禍害。
李林甫當下也是臉色凝重,沒辦法啊,西北鞭長莫及,朝廷這邊發文,是不適應那邊形勢的,過度干預適得其反。
朝廷能做的不是指手畫腳,而是提供支援。
「發文皇甫,隴西牧場的馬匹,適宜戰馬者,他可以取調三千,兵力不足,
可以就地招募,軍餉問題,朝廷這邊會想辦法,」李林甫沉聲道。
中書省蕭華趕忙記下,隨後修改幾字,立即交給吏員發往都亭驛,五百里加急送往鄯州。
李林甫接着又道:
「發文蓋嘉運,無論如何他都要抽出兩萬人支援隴右,若不從命,以丟城失地論罪。」
中書侍郎韋陟記下,蓋印之後將文書交給吏員。
一封一封的決策,正不斷的送往西北,驛路上的信使日夜不絕。
李林甫是最不想石堡城出問題的,因爲他管着國家財政,本就入不敷出,你們再給我搞出點麼蛾子,我拿命給你們換錢啊?
戶部侍郎蕭靈嘆息一聲,道:「籌措軍資,眼下還要是在關中,但是錢真的沒有了,是不是可以暫時默認惡錢可以全額購買物資,以解燃眉之急。」
李林甫一愣,怒視對方道:
「這個口子一開,就堵不上了,屆時財政混亂,你擔罪還是我擔罪?」
蕭靈啞巴了,不氣了。
眼下惡錢的流通,對硬通貨的影響還不算大,因爲硬通貨交易,是看惡錢比例的,你比例太大,我不跟你做買賣。
蕭靈的建議,等於抹掉比例,就算全是惡錢,也可以參與大宗交易。
那麼這樣一來,等於朝廷默認了惡錢的地位,那麼就會出現惡幣驅逐良幣的局面,到底哪個是惡哪個是良,分不清了。
但也不能說蕭靈糊塗,他是戶部侍郎,難道不知道戶部已經嚴重虧空了嗎?
沒有來錢的路子,又得保供西北,還能有什麼辦法呢?
戰事,肯定是優先保障,雍正不也爲了年羹堯的軍餉,抄了曹雪芹的家嗎?
這種法子,一向都是朝廷急需用錢的時候,最快的籌錢的辦法。
李林甫肯定也想過,但是眼下,抄誰的家也不合適,因爲有錢的,現在大多都依附他。
李隆基一直都在帝座上,聆聽着下方大臣們的討論,從始至終沒有開口說話。
因爲他剛剛進來的時候就說過,朕只是旁聽,右相可全權做主,他要給大臣們一個適應過程,那就是朕正在一步一步將國事交付給李林甫。
改元都改元了,養老生活也該提上正軌了。
整個開元時期,他主持的對外戰爭本就非常頻繁,經歷的多了,所以對這次的戰事並不怎麼放在心上,他心裡有數,大唐的國境線,是打不進來的。
每年國賦的一半都用在了藩鎮,都是用錢夯出來的鐵桶防線,固若金湯。
而且他想的,跟這些人想的不一樣。
他的想法更爲複雜,因爲他在形勢和人之間,看重的是人。
西北若是大捷,如何應對?若是大敗,又該如何處理?這都是需要考慮的,
關鍵就在蓋嘉運和皇甫惟明身上,這兩人他都不喜歡,但是眼下又實在找不到合適的替代人選。
這個時候,牛仙客突然劇烈的咳嗽了幾聲,大家的自光紛紛看了過去。
牛仙客也盡力在忍,以袖遮面,不想讓人看到他的窘迫。
李適之立即裝出一副關心的樣子,道:
「左相彈精竭慮,以至身患重疾,您該好好歇歇啊。」
李林甫雙目一眯,看向李適之:
「正因爲國事操勞,左相方纔疲累難支,我看你紅光滿面,想必平日很輕鬆吧?」
李適之笑道:「玄元皇帝顯靈,聖人改元,大赦天下,都是好事情,天寶已至,祥瑞日增,按照右相的意思,我不該高興嗎?聖人在上,御極天下,恩蔭四海,我不該輕鬆嗎?」
「你誤會右相的意思了,右相恐是有大事託付憲臺啊,」崔翹笑呵呵的看向李適之。
李適之道:「若有,吾固不辭讓,必爲右相分憂。」
楊慎矜冷哼道:「你能幹得了什麼?前方戰事,財政吃緊,聽聞憲臺日費萬錢,是不是慷慨解囊,以助軍需呢?」
SB,你亂說什麼?蕭靈在心裡罵了一句,讓他出錢,你用不用出?
?這是個好法子,李隆基頓時將目光投向李適之,意思很明顯了,你帶個頭吧。
李適之愣住了,我特麼現在沒錢啊,都給楊三娘送過去了。
「家資微薄,但也願節衣縮食,以助軍,」李適之道。
李隆基又看向其他人,一個個的不是低頭,就是避開李隆基的目光。
看樣子都不肯出錢,李隆基淡淡道:
「罷了罷了,國家也不缺你那點節衣縮食之用,右相自有辦法。」
說罷,李隆基神情柔和的看向李林甫:
「前方軍需用度,朕就全權託付愛卿了。」
李林甫內心一嘆,起身道:
「臣定不負聖人所望。」
李隆基又看向牛仙客:
「左相務要保重身體,你可不能累壞了,朕離不開你。
牛仙客連忙謝恩。
接下來,李隆基離開了,留下大臣們繼續商討國事。
牛仙客這才狠狠瞪了李適之一眼,而李適之面無表情,像是什麼事都沒發生一樣。
他早就多方打探,問過太醫署的人,牛仙客絕對撐不了多久,他只要穩住陣腳,不出意外這個位置就是他的了。
到時候登上左相之位,老子再跟你好好比劃,李適之眼神冷淡的看了李林甫一眼。
那麼在這種缺錢的時候,就凸顯出韋堅的重要性了。
這也就是爲什麼,人家能當京兆尹,韓朝宗不能。
韋堅今天就在這裡,不過朝會過後就會離開,他要去一趟陝州,哦對了,現在不叫陝州了,叫弘農郡。
沒錯,就是弘農楊氏的老家。
這個地方,是洛陽至長安水陸運輸最關鍵的一個地方,這裡有三門峽,修建有兩座大庫,東庫和西庫。
所有進入長安的貨物,先經東庫,再入西庫,然後發往長安。
「去年的俸米,到現在都沒個說法,楊慎矜,我的祿米什麼時候給我啊?」盧奐冷笑道。
按理說他的級別,缺誰的也不能缺他的,但是李林甫故意給扣下了,你不是清廉嗎?扣下別人的,不影響生活,扣下你的,我看你吃什麼?
「前方兒郎還不知道會否捱餓,國寶郎倒是先緊着自己的肚子,」楊慎矜冷笑道:
「我的祿米也沒發,但我可沒有像你一樣發牢騷,因爲我知道時局艱難,願舍小家爲大家。」
李適之哈哈一笑,聲音頗爲洪亮:
「真是個笑話,在座的官員,恐怕沒有哪個人比你的妾室更多了,養這麼多妾,你也不缺錢啊,我說楊慎矜,國公,你一把年紀,能不能行啊?」
蕭靈立即反駁道:「朝堂之上,是議論國事的地方,私人小事不宜在此聲張,你們要是有私怨,下去說。」
「李憲臺談的就是國事,」刑部尚書崔翹道:
「聽說國公最新納的第十七房小妾,花了整整六千貫,你卻在這裡冠冕堂皇的說什麼沒發俸米?你那點祿米,夠不夠給小妾買些金釵飾物啊?太府寺的虧空,都虧到這些小妾身上了吧?」
人家沒有冤枉他,楊慎矜就是有這麼多小妾,今年都六十八了,也算是老當益壯,雄風不減,年前剛新納了一房小妾。
楊慎矜立即看向韋堅,虧空都是誰落下的,你們心知肚明。
韋堅眼下正在李林甫跟前,俯身聆聽着李林甫的一些小聲安排,所以並沒有摻和他們幾人的鬥嘴。
李林甫給了他一些任務,讓他務必想辦法籌些軍糧。
韋堅當然願意,一來這是功,再者,這是爲皇甫,他和皇甫的私交不錯。
不過眼下聽到有人議論太府寺的虧空,韋堅趕忙站起身,朝李林甫揖了揖手,隨後轉身朝着衆官員拱手道:
「諸君先忙,我還是些事情,告辭告辭。」
李適之冷哼一聲,韋堅現在的地位,他們更不能隨意針對了,前線戰事爲重,等你小子籌措完軍需,咱們再算總帳。
這個賤種!楊慎矜在心裡罵了一句。
韋堅和王,在天寶元年,徹底成爲財賦大臣當中的實力派新生代,王不但領了華清宮的差事,還擔任了和市和使,負責調控長安即將迎來的物價飛漲。
沒錯,他領這個差事,也是楊玉瑤幫忙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