秀絨把嘴緊緊地閉着, 拒不張開。
秀絨知道,王先生手裡筷子可厲害了。他把筷子伸進你的嘴裡就是一陣兒的亂戳、亂攪,不過三下, 牙牀子、上牙膛全都得破了, 讓你是喝不進去水, 吃不下去飯, 喝水吃飯的都得想着嘴裡頭得使勁兒。這可比用筷子打臉厲害多了。徒弟們私下裡給這個刑罰起了一個名字叫“滿堂紅”。
王先生教習唱腔非常嚴謹, 你嘴上有一點兒不使勁、發懶,都是不行的。他常對徒弟們說,當人家看你舒服的時候, 你如果也覺得自己很舒服,那你就真正不舒服了。梨園行裡基本沒有文化人, 說不出言之錚錚的大道理來, 他們說的每一句話都很通俗易懂, 但道理都很深刻。
“啪”一筷子拍在秀絨的臉上,筷子掄起的速度很快, 落下力度卻很輕。一來是臉面對於旦角來說很重要,不能使勁兒打;二來也因爲是王先生疼愛她,知道眼前的這個小人兒是膩煩了,在跟他使小性兒呢。練功沒有舞臺上的得意風光,練功是沒人知道的辛苦活兒。
“再來!”王先生說。
“自那日與六郎陣前相見, 行不安坐不寧情態纏綿……百姓們閨房樂如花美眷, 帝王家深宮怨似水流年……願天下有情人都成姻眷, 願邦家從此後國泰民安。”
滿宮滿調, 一字不差。筱秀絨規規矩矩的給唱了下來。
王先生說, 早這樣不就好了,非得捱一巴掌才動嘴兒。
秀絨用撒嬌的語態輕聲抱怨着:“旦角的這些唱段太長太難, 每個字都得字正腔圓的繃着唱,嘴裡稍微不用力,就出不來那個音兒。咱們在臺上唱的是滿頭大汗的,可那臺底下有幾個是在認真聽呢,不是呼朋喚友,就是來回走動,那賣小吃的都比咱聲兒大。咱們那麼賣力,又有誰真得在聽呢?”
“沒人聽咱,就能不好好唱啦!”王先生說道,“你在臺上懶洋洋的應付,是舒服了,可你有想過對得起教你的師父嗎,對得起你這身行頭嗎,對得起你數年如一日練就的這身功夫嗎?唱戲就好好唱你的,你管別人在不在聽幹嘛?連諸葛亮彈琴眼前都缺少一個知音的人呢,就你這點兒委屈,受不了啦!”
“可是師父,咱們數年如一日的這麼練,吃這麼多苦爲的是什麼呢?不就是爲了上了臺能有觀衆在聽,給咱叫個好,能有真正欣賞咱們玩意兒的人麼!可現在怎麼樣呢,廢了這麼大的勁兒終於能上臺了,可觀衆喜歡什麼,喜歡《三輪車上的小姐》,那歌詞寫的通俗易懂,曲調也是朗朗上口的,誰像咱們這樣啊,不光詞繞口,就是曲兒也是彎彎繞,咿咿呀呀的跟裹腳布似的。”
秀絨有些泄氣。
“好,既然你是這樣認爲的,你今天就回答我三個問題。如果你真想學《三輪車的小姐》,我教你,將來走出去,也不啻爲一條謀生的道路。”
王先生的回答,很讓秀絨出乎意料。
其實在秀絨的心裡,還是想唱戲的。但是在學戲的這些年裡,她的意志也有過一絲動搖,眼見着很多原來同是坤伶班的小姐妹,出科以後迅速投入上海這樣的“冒險家樂園”,賣唱,掙錢,積累人氣,過着上等人的生活,一晚上掙的花紅,比她一年掙的份兒錢都多。也沒見她們費什麼事,那些“你愛我、愛不完”的歌詞,無論從詞還是到旋律都比唱戲要容易太多。而且見她們一個晚上無非就是露露大腿,拋個媚眼,來個飛吻什麼的,比起戲裡的那些繁複的身段,真是不能比!
秀絨以爲王先生是個冥頑不化的老伶人,是個一輩子只會唱戲教戲的那類人,斷不會許她去唱什麼時令曲。可如今他這樣說,這讓秀絨挺意外的,她不知道王先生會問出怎樣的問題,於是她豎着耳朵仔細聆聽着。
“第一,你是想學一時還是想學一世;第二,你是想唱一時還是想唱一世,第三,你是想當好角兒還是成好角兒?你來回答,把心中最真實的想法告訴我!”
這三個問題猶如響雷一般,在秀絨的頭上炸開了,令她猶如醍醐灌頂一般。學了十幾年的戲,沒人問過她這三個問題。在鳴春社時,金先生只跟她說,要想人前顯貴,就得背後受罪,但是沒告訴她如果在人前顯不了貴,在背後受的罪還有何意義?而她自己也只看到了那些唾手可得的既得利益,卻未曾計算更爲長遠的將來:等自己以後年老了,沒姿沒色了,那該怎麼辦呢?
錢只要是花,就會有花完的時候。
秀絨低頭沉吟了片刻,擡起頭對王先生鄭重承諾道:“我想學一世,我想唱一世,我想成一個好角兒!”
秀絨非常感激王先生,在自己人生、事業的第一個十字路口,最迷惘的時候,是他提點了自己,警醒了自己。讓自己有幸沒有走歪路,而是在自己既定的夢想裡繼續走下去,義無反顧地走下去。
這一番話,陪伴了秀絨一輩子,每當她遇到困難堅持不下去的時候,她就會在心中反覆地默唸。她雖然曾對王先生做過不仁義的事情,但總也不敢忘記王先生今日裡的提點。
是的,秀絨曾對不起過王先生,她撬了王先生的班底,挖了師父的牆角,這一如此欺師滅祖、大逆不道的行徑,是秀絨一生都難以忘懷的,是她一提起來就羞愧難當、後悔不已的心事。
而促使秀絨做出這一舉動的誘因,是郝蓮瑞的喪禮。
郝蓮瑞,死了。
告訴秀絨郝蓮瑞死訊的人是劉蓮彪,他搭馬老闆的扶風社常在廣和樓唱戲,知道秀絨已經拜於王先生的門下,他先找到了蕭爺,蕭爺又來問秀絨,今天停靈,明日出殯,要不要過去送一程?
獲知消息的秀絨難以釋懷,她不敢相信這是真的。蓮瑞雖然已經脫離的梨園行,終日裡混跡於酒樓賭館,跟一羣叫花子爲伍,瘋瘋癲癲沒個正形兒,師兄弟裡沒人瞧得起他。可是他的家境尚且富裕,家人也時常在暗中接濟,他還不至於凍餓致死。一個大小夥子,正是年富力強、風華正茂的時候,怎麼說死就死了呢!
秀絨跟王先生說,同門一場,我得送師哥一程。
王先生說,你應該去。
當天下午,秀絨趕到郝家。衚衕裡冷冷清清,只有幾隻白鴿落在灰色的瓦當上,蹦來蹦去,好奇地望着這戶人家。
除了遠在南方的金蓮昇和不知去向的高蓮寵外,蘇蓮楓、劉蓮彪,白蓮喜等原鳴春社的同窗就像是約好似的不用招呼都來了。稍作寒暄之後,秀絨進了靈堂。靈堂布置的很簡單,棺材擺在中間,花圈分於兩邊,稀稀疏疏的,很是落寞地站在那裡。正位上擺着郝蓮瑞的照片,是一張他跟白蓮喜合演《女起解》時的劇照,他在戲裡演崇公道。照片裡郝蓮瑞,一張巴掌大的小臉,臉上塗着白塊,白塊後面隱藏着的一雙小眼睛,滴溜溜地似乎還在眨,雪白的髯口一直垂到胸前,嘴巴在鬍子下面一動一動的,好像還在念着戲詞:
“你說你公道,我說我公道,公道不公道,自有天知道!”
白蓮喜告訴秀絨,郝蓮瑞是被日本人打死的。
自從戲班解散之後,郝蓮瑞的賭癮是徹底解了禁,也徹底是治不好了。他出了科班,不去想法兒搭班唱戲,也不去想做個小買賣賺錢養家,而是一頭鑽進賭館裡,每天就知道賭錢。他在家是老幺,家人都很寵愛他,勸誡了幾次都不聽,只一味的將銀錢如流水一般往賭坑裡填。後來他家裡人也狠下心腸,斷了他的經歷來源,不再理他,由着他自己去作賤自己。因此上他更加破罐破摔,有錢了就去賭,輸光了就去乞討,討要來了錢,再去賭,如此周而復始。
“嘿,他還真能要來錢!”劉蓮彪插嘴道。
“你還真是小看他了,他還真能要來,而且他要來的那些錢,說不定還比你一天分來的那點兒份子錢要多!”白蓮喜接着說,他討飯跟別人不一樣。別人討飯無非是一哭二跪三磕頭,他不這樣,你們忘了他藝名叫啥了,“好貫口”啊!那《報菜名》是白學的嗎!他乞討一不哭,二不跪,三更不用磕頭,人家就憑着自己這雙三寸不爛之舌,就不愁吃穿。每天一早,他手裡握着兩個羊骨頭,打着節奏,嘴裡說着現編的數來寶,走街串巷,沿街討要得可歡了。
“得,他也真行,天橋上賣藝的那點兒本事,一點兒沒剩全學去了!“蓮彪又插話道。
“那是,讓你來你還真不行。”白蓮喜說得時候還不忘附和,“他的這些可比天橋上的那些老段子強多了,都是現編的,見着什麼編什麼,遇着什麼人說什麼話,現學現賣,你行嗎?”
劉蓮彪搖搖頭說,在口舌伶俐這方面,我還真不如他,他就是一個小花臉(醜行的俗稱),天生的。
秀絨讓蓮彪別打岔,催促着蓮喜快往底下說:
“蓮瑞到底是怎麼死的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