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不是這不是個半吊子?竟能看破我的真身?
沒等婦人從詫異中脫身,半吊子站起身,一揚起黃道袍的衣袂,顯得幾分風度翩翩,正色對婦人說道,“這仙樹乃千年難得一逢的天地靈寶,若能將仙樹移回貴府,是以威鎮家宅驅逐邪祟,還能改變風水運勢,”
我白了一眼,我有鎮宅驅邪的作用這件稀奇的事情,我是頭一回聽說。
雖說我沒那個作用,可那羣無知人族小輩對半吊子的話深信不疑,於是將我挖啊挖,扛啊扛,埋啊埋,硬生生從雞嘴山遞入張府。
可不得不說,張府裡確實是另番風景,亭臺樓閣之華麗,歌臺舞榭之精緻,滿園的奇珍異寶,滿院的繁華翠樹,看得我嘖嘖稱奇。
直到深夜,大家纔將我安置好,恰巧碰見從門外走進的垂着腦袋的伯淵,
看他樣子是因爲找不到我的原因。
但局外人的管家非常沒眼色,顯然看不出來他家少爺心情不佳,緊緊靠上前,還推了一臉的樂滋滋殷切問,“少爺回來了。”
伯淵“嗯”了一聲,看起來很不悅,“今日沒找到神仙姐姐,我喊了一夜都沒找到。”
我哭喪着臉,我都被橫着抱進你們家,哪能抽得開身?能找着我那纔是奇怪。
伯淵揹着雙手,像模像樣地嘆了一口氣,踱回房屋時,終於驚訝地發現了我,側頭問一旁的家丁,“什麼時候栽這麼棵大樹,看得還有些眼熟。”
家丁擱置下手上的活兒,“回少爺,是今早從雞嘴山上挖來的仙樹。”
管家上前兩步怒喝道,“是請來,哪裡是挖來。”
我苦笑,分明就是挖來的。
伯淵伸出手撫了撫我的樹幹,嘴上輕輕說着,“仙樹……”便走遠了。
無一例外,往後伯淵去找我,皆是失望而歸,可他萬萬沒料到,我就好生端在他家院子裡,還被當做仙樹好吃好喝好生伺候着。
日子見長,伯淵越發出落成個英俊瀟灑的少年,臉也不再是小圓臉,牙也沒再豁了,稚氣漸爲收斂,眉宇間沉着英氣,看起來確實很不凡,想起他還是小娃娃時我對他的評價,發覺其實我看人還是有一套的。
伯淵讀書是十分用功刻苦的,他的房間有個窗是面對着院子,而站在院子中央還長得不矮的我,正巧能通過窗戶看到正在窗前讀書的伯淵,正巧能見到柔柔和和的光落在他的側顏,無增一分,無弱一釐,有時候我能看呆一個夜晚,卻還依舊看不夠。
伯淵有個玩得很好的青梅,是白家小姐,名喚白非雀,名字倒是極好聽,這個白小姐對伯淵十分關切,時常送來些物事吃食,還自詡是親自繡的抑或親自做的,她偶爾也會親自來陪着伯淵讀書寫字,暗下有幾個善於嚼舌根的小婢稱他們兩人爲神仙眷侶。
是不是眷侶我是不曉得,可他們兩個絕非是神仙。
偶有一日,我百無聊賴,幾個小婢在我樹蔭底下議論着些什麼,雖說我沒刻意去聽,卻也沒捂着耳朵,於是一場談話下來,我也聽得七八分。
無非就是近來白家小姐沒再時不時往張府跑了,是緣由她不久之後便要及笄,她爹將她鎖在家中,只是爲了守規矩。
及笄是個什麼我不明白,守規矩我也不明白,雞嘴山上從來沒有這些條條框框的繁文縟節,所以妖怪纔會時常被看作見不得人低人一等吧。
可總而言之,白家小姐是不會來了,各位小婢各位小廝十分痛心自家少爺往後要一個人忍受孤獨的日子,感慨幾聲後又各自離開了。
我自也是這樣認爲的,總覺得既然白家小姐離開了,正好是我上位的機遇。
倏然計上心頭,搖身一變,將自己變成了和白非雀一個樣子。落下在伯淵的屋前,擡手扣了扣門扉,半響久,門被打開了,光從夾縫裡灑出來,伯淵雖說是揹着光,可我能看出他眼底的詫異。
我招了招手,微笑着對他道,“伯淵小友。”
他先是怔了一怔,後將眉梢一挑,“神仙姐姐?”
我這才反應過來我正在冒充其他人,在心頭大震中伸出手對準了他額角劈頭而下,“哐”地一聲,伯淵雙眼一白不省人事。
許是這一棍子用力過猛,在他悠悠轉醒之際,已經是深夜了,但也沒造成什麼大聲勢,原因是我在入夜後就施了個迷睡咒,眼下張府上上下下幾十口人都做着千秋大夢,
伯淵擡起眼來見到牀沿上坐着的我,先擡手揉了揉額角,再試探地問,“非雀?”
我頓了頓,咧開嘴笑着喚,“伯淵哥哥。”之後我陷入了深思,被一個千年老怪物稱爲哥哥,到底是會折他的壽,還是損我的功德,見伯淵按着太陽穴,我又道,“方纔我進門,便見伯……你癱在門口,我便將你扶上牀榻來了。”
伯淵點點頭並無再深究,卻轉了話柄,“這樣晚了你怎麼還在這兒?不對,我聽下人說,你不是被禁足了麼?”
這幾日不見伯淵,白非雀一定是極思念伯淵的,而要如何深切地表達我的思念之情,這是個嚴峻的疑問。
我沒見過別人的,只是曾有幸到我雞嘴山下破廟裡喝了兩杯茶,彼時那盤踞在破廟不肯走的蠍子精正在調戲歇腳的白臉書生,蠍子精婀娜着身姿,有意無意跌入書生的懷抱中,輕緩緩擡起了頭,含情脈脈,言語切切,“奴家念小郎君念得好生苦啊。”
思至這幅畫面,我倏然通體一陣惡寒。
如若我對伯淵做這種事情,大抵不是損我功德那麼簡單了,沒一道閃雷將我劈得渣沒剩都是客氣了。
眼見伯淵面色怪異地把我望着,我先是哀嘆兩聲,繼而道,“父親不讓我出門,我只能待父親入睡才竊離罷了。”末了還要擠來兩眼汪汪我見猶憐。
“那往後你便別再來了。”伯淵起身披了件薄衫,在窗前坐定,“莫要讓你父親擔憂了。”
這逐客令下得十分果斷絕情。
我佯裝沒聽見,坐在他對面睜着大眼看着他讀書,他不自在地別過頭,我又跟着坐到他面前。
他一怒似要喝我,我忙不迭道,“莫要氣了,就讓我噤聲坐在你身邊,我不吵你。”
他一下氣消,沉下聲道,“非雀,天色晚了,你回去罷,往後也莫要來了,及笄以前本不能見人的,平日只是衆人在姑息你縱容你,如今你也不是小姑娘了,該聽話些,莫再胡作非爲。”
能看得出他似乎真不喜歡這樣的我,我心裡明白在胡亂糾纏下去只會令他更爲心煩。
我走出房間,化作本身,回過頭正見到風吹亂了窗前少青年的墨發,和迎風而展開的書冊。
或許,上天連讓我以世人的模樣和身份陪伴在你身邊都不眷顧。
後來我沒再假扮白非雀,只是每逢夜裡,我都會坐在窗外,托腮聽着伯淵讀書,看着他看書,只是他看不見我,日子也僅僅止步於此而已。
雖說他也長成人高馬大血氣方剛的青年,可他愛往雞嘴山上跑這毛病一直沒改,我也由着他前前後後地跑,權當鍛鍊身體,左右每日坐在書案前讀書也不是個好事,起身來跑跑腿什麼的也不是什麼壞事,
但在後來的某日,大石妖偷摸來尋我,見到我之後痛哭流涕地找我控訴,原來每次伯淵找不到我,便會一面坐在大石妖身上,綿綿不絕地嗑嘮。
大石妖抹了抹淚,問我,“大王,那你什麼時候回去?”
我想了想,卻沒想出所以然來,安撫大石妖幾句後將他忽悠回去,自己立在院子裡,盯着四角天空憂鬱起來。
其實我也不知道自己何時能回去,憂鬱到半途,眼風裡瞥見步伐匆匆出了門的伯淵,和往日很不一樣,我料想不會是出了什麼事吧,於是頭回不管不顧,化作人形跟了上去。
我先一步到了雞嘴山上大氣沒喘地坐定,遠遠見到伯淵正徐徐走來,伯淵垂下眼瞼走到一半,見到我對他正迎面而笑,眸子裡恢復了神采,三步做兩步奔到我面前,“神仙……姐姐?”
我擡起手笑了笑,臉不紅心不跳地說,“啊哈,好久不見。”
伯淵卻沒再像小時候那樣蹭過來撒嬌,而是在我面前的空地尋了個位子坐下,取下別在腰間的酒壺,歉意笑道,“我還以爲此次又只剩下我一人,便只帶了一壺酒來。”
這話說得酸不溜秋,就像是指責我似的,我撇了撇嘴,佯裝沒聽見。
他也沒執着這事兒,只顧着拔開壺塞,壺塞一被彈開,頃刻酒香氣自壺口溢出,縈繞在鼻尖,我接過他遞來的酒壺,仰頭飲了一口,
我沒喝過酒,因此我也不知酒的箇中滋味,只是我清楚,我並不喜歡酒這個味道,然而我還是脫口而出,“好酒。”說完不知爲何,我的腦子似乎有些混沌起來,連眼前的伯淵都看得有些不清楚。
他好笑地笑出聲,拿過酒壺給自己灌了一口酒,啓口卻說了句令我沉寂落寞的話,“神仙姐姐,我要走了。”
“什麼?”我搖着腦袋,可眼中的伯淵漸漸自一變成了二,再變成了三,
“母親一直希望我能爭氣,此次父親書來的一封信中提及要我上京趕考,只要考過了,便能當上官員……”伯淵擡起頭定定看着我,我被看得臉有些燒,
我別過臉說,“當官好啊,有權有勢還有銀子。”
這是我聽張府裡的人說的,似乎這三樣東西都是世俗裡的人最推崇的,似乎有了這三種物事就能高人一等似的,
反正我們妖怪一族並不在意這些東西,大傢伙更愛的是安居樂業地過日子,有時小打小鬧給生活增添趣味。
伯淵嘆息道,“若真當官回來,我便要成親了。”